我记恨于那个人的一头秀发,便是它夺走了本应属于我的,那崇拜又小心克制的目光。可我也知道,那人的天赋、那人的疯狂、那人对艺术不顾一切的偏执,吸引着渴望自由的他。那活在谨言慎行之下的忍耐与克制,早已随着那头秀发的出现而出走。可我得阻止他,一股狂躁激荡着我的唇角,我颤抖着唇,变换着唇瓣的形状,我想要告诉他,那人的艺术目中无人、狂妄自大。
我知道,他轻轻地呢喃。他执起我冰冷的手掌,黏腻的汗液在掌与掌之间融成了一腔柔水,伴随着细语的呢喃,一同深陷这似火的骄阳下。我的掌被他白`皙的指尖所缠绕,继而被小心翼翼地拾起,紧贴在他滚烫的脸颊上,一滴温热的液体同掌中的汗液一起消融在我们一冷一热的肌肤之间。他说,他知道。他知晓命运的路数,其实早已在幼年的某一刻铺整好,只待他以飞蛾扑火的架势立于针尖般刺痛的荆棘之上。
那人转眼看到了他,右手一把抓住了他瘦弱的臂膀,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姿态带走了他。他的双目再一次脱离我的注视,期期冀冀地抬头,那人的狂热便撞入了他的眼角末梢。
我陷入在红热如潮的转角,周围一切疾行的车辆似乎放慢了腿脚。我多次试图回放他被带走的那一幕,可最后,唯有他那专注的目光印刻于脑海。
回忆刺痛胸膛,我犹豫着回转目光,墙上的细纹在眼前放大,过分乖张的歪曲震动着早先的平静,整面墙似乎将向我倾倒。我的心跳速率加快,冷汗直从头顶冒出,双脚不似踏在松弛的鞋肚间,却似立于混沌不堪的沙地里,立于万丈深渊的崖壁之上……
你没事吧?关心而又熟悉的频率冲破界限,之前立于床边的护士皱起秀美的眉峰,紧紧盯着我。
没事?怎么可能没事,我用安慰的眼神回敬那份关心,却见她锁紧了眉,牵起我的手。冷汗黏着在掌纹的深陷里,贴着她冰凉的手,我顺从地跟随她。一路上,我仍旧踢踏着,她也不揭穿我幼稚的把戏,只是或近或远地走在我的前方,保持着一个舒适的距离。偶尔回转的眼梢,失意我其前进的方向。可是,或许由于医院的冷气开得过重,她的眼神里没有藏匿一丝温度。
回到病房,看到旁边空荡荡的白,那头似水波般飘荡着的青丝又一次刺入我的脑海。
也是在一张床上,周围却是层层叠叠、混乱不堪的画具,远远近近地随意摆放在房间的每一角。在这房间的角落里,他正安静地躺在那皱起的深灰色床上。我迈着凌乱的步伐,跨过一个又一个不知为何物的器材,缓慢又小心地走到了床边。床上的人正微启着红润的薄唇,淡淡地吐露出舌尖的粉`嫩。我凝视了一会,便弯腰俯下`身,低头含住了那正随着呼吸而小小颤动的唇瓣。伸出舌尖,湿热的触感便被无声地探查到。我用舌细致地描绘他唇的形状,继而舔舐而过他唇缝间稍稍微陷的细小柔软,波状的上颚,以及整齐的齿状。感受到那柔软突然转变了形状,我睁开眼,便一头撞入了他炙热的眼波中。其中透着些许令人迷醉的狂妄与自傲,我却无法动转视野,一个劲地凝视着,似是想要如舌般深入他的心灵之窗。
可最终,回望我的,只是一片空白。
我在这病房躺上了足足五天。好巧不巧,无一人曾来探望,但若真要我数落出几个熟悉的名字,忆起几张面容,又无法做好。我通常随手捧着一只透明的水杯,灌入滚烫的热水,用氤氲的湿气蒸腾那双疲惫无神的双眼。自从那天之后,我便很少再忆起有关那长发的片段,似是心中的某一处正无声喊叫着要我躲避那人的气息。只是偶尔会有几个零碎的片段冲破禁锢,内容却可有可无,无须赘述。
唯一让我困惑或是困扰的便是那个护士。她常常一言不发地走入我的病房,继而在窗前悠然站定,如此便阻挡了我向外凝视的视线。她也不说什么,偶尔会帮我替换逐渐冷却的净水,偶尔会用平淡的目光注视我阅读的书本。我不会自认她的来到是由于某种不可言述的情感,也不太介怀是否有人一直监视我,她的视线坦荡得就如同老师在紧盯学生考试。可一再的来到总会阻止我欣赏小鸠的鸣啼。
面对她莫名的殷勤,我也绝非全然无感,就好像沙漠中行走着的饥渴的旅人无法抗拒一碗清水,我无法抗拒她的来到。可每夜寂静无声时,她的离去总让我能感受到一丝不安而躁动的火焰在熊熊燃烧。这时,我便无法克制地想要翻身望向隔床的皎洁与平整,却又因为想起那一声又一声的“不要怕”而克制了动作。
今日再一次的忍耐却让我无法安睡。我仰躺在柔软的床上,过分清明的眼睛望向已然熄灭的灯火,似乎仍有一丝余温可以用从良的棉被中传入泛青的指尖。云朵般的触感跳着我那久因忍耐而敏感的神经。我想起了那个护士今夜不是值班,想起了她温热的却又模糊的柔情。想了想,我便坐起身,穿上鞋。
即便是午夜,街边仍旧是人来人往的过分繁华。我穿着医院替换的衣服,踩着松垮不堪的鞋,游荡于人潮的放纵里。一对又一对不分性别的情侣从身边嬉笑而过,偶尔也会有几个醉汉,穿着笔挺又褶皱的西装,脸颊上飞起两片不言自语的坨红,半睁半闭着迷离的双眼,以一种超然物外的故作姿态,口吐着工作与生活的不堪。
[喂,你知道吗?我的上司……]突如其来的拖拽止住了我的步伐。对方那潮红的脸颊下是带着浓厚酒气的言语,一只手抱着一只早已空的酒瓶,另一只手拽住了我病服的一角。我这身奇怪的行头并没有引起他过多的在意,他只是有些好奇地瞥了一眼,转了转迷蒙的双眼,又沉浸在自己的侃侃而谈里。我相信只要我一扯开那被牵制的衣角,他那因酒精而迷茫柔软的四肢根本无力追赶,可或许是他语气里对世俗的愤愤不平,又或许是良久孤寂下想要倾听那世间的辛秘,我停住了本欲前进的右脚,以一种半推不就地姿态同他走进了一个酒吧里。于是,刚一落定,他那或开或闭的唇中便倾泻出了一个只属于夜晚的故事。
平淡又顺遂,便是他遗忘世界精致又概要的代名词。可不知从何开始,他的职场之路就带着急转弯般的姿态直冲而下。员工之间的勾心斗角,莫名其妙的牵扯,如同宫廷剧般的职场情形,他都可以忍受并挺过来。他并非一个茫然无知、不谙世事的少年,他带着全然的戒备与准备走进了那片属于成人的天地。可是,他却发现自己陷入的是漩涡,是深渊,是无底的可怕。他那不可一世的大老板,总是时不时地找他工作上极其细微的漏洞,再用欲盖弥彰的修辞引他踏入他办公桌下,无人可知的世界。
[他是个变态!变态!]他义愤填膺的语气,随着眼角的泪滑落而下。他告诉我,他的人生被毁了,毁在了那个男人的□□,以耻辱的姿态跪倒在那办公桌下,起因却只是职场周围人对他的不满,以及他对大老板有意的讨好。可谁知,讨好到了那一方禁地。他过往平淡的幸福大厦轰然倒塌,撞得他粉身碎骨,疼痛难当。
我望进他手中被一颗热泪氲散出一层涟漪的酒杯,知道他只是渴望寻找一个陌生的聆听者,在着疯狂又无人问津的夜。
他又说,他从未爱过男人,更不想的是爱上上司。说到这,他停了下来。我转头望去,便看到他那带着些许妩媚的脸庞陷入在了巨大的疲惫中,以一种毫无抵抗的姿态沉入睡眠,五指仍紧握着所剩无几的酒杯,几丝细柔的碎发被手臂压弯,有些微扬的眼角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泪,在黯淡的灯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睡姿,不知怎的,或许是因为过分昏暗的光线,那份忧伤与无奈再一次被引领着迈入过往的记忆里。
那个小小的画室似乎总带有一股足以致命的魔力。他总是会过去,而我,也曾去过几次。我们做着相同的事情,可我清楚,我们又不尽相同。我会害怕某一天在画室里同他相遇,看到他被引领向那张灰黑色的床,而我却只能□□着身体,战战兢兢地看他那双澄净又空灵的双眼望着另一方向。
幸而从未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