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子好像不想要弟弟妹妹……”东方鹤一开始没听懂庄禾的这句话,她的确说的很低声,就像在自言自语一般。但这句话中的的意味却深长复杂,以致东方鹤终于明白男爱女情之后才能体会。同样作为女人、妻子,提娜无形中被剥夺了作为母亲的权利,至少在现在看来是这样的。头天晚上东方鹤在她们二人中间呼呼睡去后,提娜和庄禾在月光下聊了半天,这些话东方鹤就算醒着也无法真正明白,因为她还没有到能够明白和渴望明白的年纪。但从已有身孕的庄禾嘴里说出来以后,这句话就变得奇特,东方鹤反复琢磨这句话,脑海里不时冒出这句话,眼前就浮现出嫂子那哀凉的神色来。
“女人最重要的角色在于为人母吗?”东方鹤心里第一次有了这样深邃的疑问。“为人妻,从爱情;为人母,是因为什么呢?本能?”她蓦然想起母亲。东嫂慈祥温暖的形象在她眼前跃然。好像离家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感觉:对母亲和家的思念。
母亲就代表家。从胚胎开始,她就在母亲身体内的“家”里安然自若,直到渐渐形成了她婴儿时期的样子,直到她破茧而出,直到她躺在母亲的臂弯里,直到她跟在母亲身后像一个小尾巴,直到她一年年长高,直到她来到北京,直到她爱上了一个缥缈的男生,直到他离去,直到嫂子怀孕,直到这一刻!东方鹤才认真回顾自己的来路,追溯到母亲的子宫。
尽管她还没有找到为人母源动力的标准答案,但她明晰了为人母的非凡意义。她意识到自己女性身体内也有这样一种伟大的力量在悄然发生,直到某天被某人某事某物完全唤醒。
谁掌握着那把钥匙?是景吗?还是另有其人?或者根本不是由他者来决定的,她自己就掌握着生命密码?东方鹤感觉眼前的现实世界有根本看不透的神奇。
她带着这种既好奇又惊恐的神态徘徊在自己的世界周围。东方鹤从来不知道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伟大转折。如果她能够突破那个卡住她的瓶颈,未来就会在她面前自动铺开红毯迎接她。而万一一步走错,红毯也许会被幽暗的深渊替代。
过去的东方鹤只知道书中自有天地,可以任她恣意徜徉,毫不夸张地说,她甚至有些不愿出来。可是她平静稳定的湖面不小心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湖心荡漾了许久,这个小宇宙中的平衡被打破了一时间难以恢复原状。
可是石子不知所踪。
东方岩夫妇原计划回老家的前一天意外发生了。也许在所有人心里这都算不上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意外。庄禾去上厕所发现见红了,东方岩和忆良在客厅都听到了她一声不算凄厉但绝对清晰的悲泣。“我的孩子没了!”东方岩箭步冲到洗手间门口,庄禾满脸泪痕,半瘫在门边。
接下来的流程跟电视上演的一样。去医院的路上,庄禾一直在流泪。原来她哭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东方岩越发感到心痛。孩子没了,他们还有机会,但是妻子这样默然不语地哭,让他心如刀割。他紧紧攥着她的手。
看到那个曾经给他们“打预防针”的医生时,东方岩痛苦地闭上眼睛,他讨厌他,恨不得把拳头往他脸上砸过去,但他的妻子在他面前,正等待他做着残局收尾的工作。
回家行程紧急取消时,东嫂就知道孩子不好了,肯定是没保住。她心一沉,跑到厨房去抹了半天眼泪,愣是没让庄妈看出端倪来。
家里收到的消息是夫妇俩被朋友留下了,打算再住半个月。庄妈等了几天,有点按捺不住了。“都怀孩子了,怎么还那么粗心大意,到处疯?”
“让他们散散心也好……别管他们了。有小岩在,你就放心吧。再说有忆良爸妈在,我也放心。”庄妈借口去地里摘菜,匆匆出门了,她怕再说下去自己没准要露馅。
庄禾跟婆婆谈过一次心,让东嫂决定先按庄禾的意思,瞒住她母亲。“从小我妈就特别在乎我。虽然她脾气不好,我一犯错或者受伤害,她就会大吼大叫,其实她是因为太在乎我。她容忍不了我受伤。我犯错除了导致别人受伤,也会让自己受伤,尝尽苦果。我妈其实很脆弱,没有您坚强。如果万一以后我有什么不太美好的事,能瞒一天是一天,不要让我妈担心难过,好吗?”也是从那一天东嫂就把这个儿媳妇当作自己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了。
如今女儿在遥远的京城小产,做母亲的心里牵挂如焚,却不能在其他不知情的家人面前表露丝毫,这实在是为难死了东嫂。她从来是个心直口快之人,藏不住秘密。“活到这岁数了,还有许多从未想过的事情要去面对。”东嫂在地里发呆,自己跟菜地的萝卜缨子说着话。她只顾着想自己的心事,却没留意隔壁菜地的王嫂也在那里干活。
“你一个人嘟囔啥呢,东嫂?”
正发呆的人被吓得嗖一下站起来。“哦,王嫂啊!”
“你知道吗?李家那个在兰州的女儿据说被她爹强逼着嫁给了赵村的赵云了。”
“啥?”东嫂还没从自己的情境中出来,王嫂两片嘴唇上下噏张,她根本没听进去。
“赵云可是个混混啊!真不知道老李怎么想的!兰芳多好的闺女……可惜了……”
“李兰芳嫁给赵云啦?”东嫂抓住几个关键字,组合成这一结论。
“哎哟!可不是吗?在兰州结的婚,我们都不知道。也没办酒席,也没随礼。哪有这样的!”王嫂气愤愤地。
“兰芳可是个好姑娘啊!”东嫂感叹。
“赵云听说在兰州混,老李心急,就把女儿给他了。赵云一米八的大个,啥农活也不会干。前几年还回家晃荡着。我一看他那样就来气。一个大老爷们,穿着白袜子,白上衣,头发梳得根根分明。开着那个吵得要命的臭摩托在街上来回晃,也没见他下过一回地。农忙的时候,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
“太阳刺眼,他见不了太阳光!”
“啥?!”
“可不是嘛!兰芳那么老实的孩子……哎,一想起来我就睡不着吃不下饭。”
东嫂心里也觉得有点对不住李兰芳似的。因为当初她被亲戚领着来自家的时候,本来是要被说给东方岩做媳妇的。如果东方岩当时答应跟她好了,李兰芳的命运就大不一样了。东方岩的命运也会不一样,他可能会很顺利地生几个孩子……每个人都不用承受这么多了……东嫂想到这里,忍不住眼泪。王嫂见状,以为东嫂动了慈心,被她所叙述的悲剧所牵动,引发了恻隐之心。于是也跟着叹息。
庄禾在医院住了一周就出院了。下一次入院时间被安排在一个月后。庄禾觉得不能一直在北京住下去,否则家里难免担心或怀疑。东方岩不愿她来往奔波,但也找不出更好的权宜之法。
“不然我们实话实说了吧?我看这状况,咱瞒也瞒不住了……”东方岩选择了最无奈的坦诚相告。
“不行啊……不行啊……我想想……爸妈,我妈,外婆,要是知道了,肯定比我们还伤心……不行啊……”庄禾最近憔悴了不少。她开始失眠,洗澡时头发掉了很多在下水道的网眼上。
“他们总会知道的。我们也就不必有那一方面的多余压力了。也许当初我们回老家的决定做仓促了,应该等到现在……”
“嗯。是仓促了。没想到还会回来,而且是常驻……”
“爱,要是你不愿意,我们就不做任何手术,什么试管婴儿之类的,我们都不做,好不好?”东方岩又旧话重提。庄禾摸摸他的头,露出了一个憔悴的笑容。“我没事。”
如果说当初东方岩决定和庄禾结婚时是被命运驱使,而他对庄禾产生的那种感情,浑然天成不知不觉走到如今却愈发清明深沉。他做好了所有打算,当庄禾睡不着的夜晚,他也在思考着未来种种可能发生的状况。但没有一种状况是他会和她分开的。他们是一直在一起的。
也许经历苦难的爱情会被历练出精金和纯粹。东方鹤从哥嫂身上看到了那纯粹所散发出的光芒,是那么耀眼。她一面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一面又因引发感动的原因而揪心不已。
身出患难中的夫妇最终决定向全家人坦诚相告。当他们把自己这几个月来所经历的全部告诉大家后,没有人因为他们隐瞒了事实而气愤责怪这对年轻的夫妇。庄妈也出乎庄禾意料地没有大声吼她。
或许失去孩子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人吧,所以大家都不忍心再去责怪她。
东方岩想再回北京,至少先等庄禾看完医生,做完她想做的努力。如果命运还是不肯恩赐他们一个孩子,他们说好要微笑接受。
提娜立马将她那套房子从中介手里收回来,要给他们夫妇住。房子在三环,位置不错。里面也很干净,没被上一家住户弄脏。他们搬进来前几天提娜亲自去打扫了一遍,添置了一些需用品。庄禾一进门就感觉到家的温馨。她热泪盈眶地看着提娜。
结了婚的提娜如今知道,发生在自己或身边人身上的这一切带给他们的到底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