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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2 / 2)

豊都正经的马会多在秋日举行,此次临近冬日又办了一场,是由皇太孙发起,他近年来迷上了马术,赏秋马会不够过瘾,又央着太子为他办一场。谢家人原本劝诫东宫切勿举办,原因是怕东宫落下沉迷犬马游乐之名,但架不住太子溺爱皇太孙,马会不仅办了,为了给皇太孙体面,还把王公贵族都请了一遍。遇上宁王在京,宁王又是个出了名的马术好手,他兴致勃勃说了要出席,东宫也不好落下他。

赛马会于巳时始,元曦在人前是个游手好闲惯的,这种场合少不了他,另有丁姬叮嘱,于是元曦早早到场,随着丁姬和楚王元昭像三只花蝴蝶似的满场走动。

窦少府的千金今年才十四岁,元曦看她像看小孩一样,面上和和气气问候了一句就没再多话,丁姬给他使眼色,元曦也只当做看不懂。无奈丁姬只能自己出马,与少府夫人闲谈了许久,话里话外都是对她家姑娘的喜爱,又意有所指地嗔怪起了元曦,说他年纪不小了至今没有成亲,不过那也是为了给先太后守孝所致,孝敬之心着实感天动地,如今孝期就快过了,她也得赶紧给元曦张罗婚事。

丁姬如此直白,元曦在一旁尴尬不已,面对少府夫人打量过来的眼神,他勉强报以微笑。其实这门亲事绝无可能,少府家就这么一个小女儿,平日疼爱有加,怎么能不为她寻一门好姻缘。他虽贵为皇子,可远居雁州,又不涉足朝堂,就算少府没有野心,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一个闲散王爷过富足日子,也不会选他这个封地边远的亲王。

这个想法元曦同丁姬婉转提过,但丁姬听不进去,他也没法子,只能寄希望于亲兄长元昭帮他一把,至少别让丁姬这么不加遮掩地为他说亲,丢了皇家颜面。

元昭被轻轻碰了胳膊,转头看了元曦一眼,立即接口附和起了丁姬的话,说父皇膝下十四个皇子中除去最小的瑾王尚未成年,如今就剩下他这个亲弟弟还没有婚配了。元曦低头去剥柑橘,暗暗叹了一口气。

好在这相亲局面没有持续太久,太子与宁王先后到场,马会开始在即,元曦终于得以回座。他随元昭步上台阶,去往一众亲王就席的高台,向主座上的太子行礼。

宁王元暄见到元曦有些意外,面上笑着同太子说道:“东宫面子可真大啊,把我们最是闲懒的老十二都给请到了,本王平日里请他去云州玩,可都是被他给打发了的。”

太子知道元曦这次来是丁姬的意思,但乐显东宫时时比宁王府高出一头,便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元曦恭敬向宁王也行了一礼,笑眯眯道:“王兄说的是,东宫的排面自然是大的,宁王兄这不都在这儿了么。”

一句话把双方都夸了,元曦谁也不得罪,元暄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元曦一眼:“这么多个兄弟里面,就属你嘴最甜。”

元曦眯起眼睛嘿嘿一笑,人畜无害。

落座时他朝太子身边的两位谢氏子弟看了看,知道那是去年恩科二甲,然听闻平时陪侍在太子身侧的柳葆卿今日竟没有到场。

马会开始,丝竹声起,乐工齐奏,皇太孙豢养的伎艺人领着精心训练的舞马入场。十匹骏马身披彩缎,被装扮得如同三彩釉陶,它们闻弦歌和口令翩翩起舞,蹄镫之声铮铮划一。

满座权贵与官眷见此马戏无不赞叹,唯独谢家人脸色难看。谢荃与谢芾面面相觑,这下东宫是长脸了,皇太孙也炫耀了,只是马会过后不知多少御史会上书参劾东宫奢靡,有这闲钱养这帮伎艺人和舞马,平日开销还指不定多铺张,到时候谢家又有的好忙了。

舞马演艺过后是献马仪式,数名马师鱼贯而入,牵引着一外邦进贡来的汗血宝马齐齐跪倒,将宝马献于太子,请太子绕场骑游。

此时宁王发话了:“太子殿下不好马术,也不擅长,好马都烈,你们也不怕伤着太子殿下,要不还是本王来吧。”

平日宁王抢风头惯了,明里暗里踩东宫,谢家人都已习惯,谢荃眼睛都不眨一下,向宁王微微行了一礼,一板一眼道:“自古马会都是由在场至尊至贵之人骑游良驹,陛下不在,自然是以太子为尊,恕臣不得不劝阻宁王殿下,还请殿下勿怪。”

这回宁王并不难缠,当即就让了:“本是好心,但确实是本王逾矩了。”宁王笑了笑,转向太子恭敬道,“太子殿下请。”

元曦坐在不远处喝着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面上不露声色,依旧一副没心没肺,对舞马还意犹未尽的样子。

太子离座入了马场,由马师扶他上马。宝马原是烈马无疑,但早已被驯服,它威风依旧,却也温驯,太子一夹马肚,它便徐徐踏蹄,稳稳当当地载着太子骑行。骑了一会儿太子心下放宽了,想到宁王说他骑术不精,暗暗冷笑一声,他一扬马鞭抽下去,骏马立即飞奔起来,驰骋全场。

汗血宝马的质素非一般马匹可比,它日行千里,如今绕过半幅马场也只消一瞬。华服风动,蹄声脆响,太子心头得意又畅快,马鞭抽得又狠又急,剩下半幅马场他飞驰掠过,直奔高台而去——

平坦地势上突然亮起一丝转瞬即逝的银光,宝马长嘶一声,骤然折倒。鲜血喷溅青地,众人惊呼中太子被重重抛出马背,坠于马下。

汗血宝马前蹄尽断,倒在血泊中嘶叫翻滚,太子伏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断了气。

“有刺客!”宁王拍案而起,立即下令,“封锁全场,一个人都不许走,务必抓到凶手!”

谢府中,柳葆卿与谢家管事细细捋完奎宴一应所需与流程,然后去了一趟北苑向谢钊复命,答完又被谢钊留下说几句话。

“你去看过谢艾了?”

柳葆卿实话实说:“这几日尚未得空,就没能去探望十六公子,学生打算今日忙完了便去一趟清烛轩,老师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谢钊摆摆手:“非也。倒是想劝你,既然还没去过,那就别去了吧。”

柳葆卿一愣:“为何?”

谢钊说道:“上次鹤园闹完,你送他回住处,回来之后不是说他并无异样么,既已安心,何必再多费心。我老了,将来谢家是谢瑞的,你为你自己着想,也该和荃儿芾儿他们多多来往。谢艾既然已经给了韦琛,那就是韦琛手上的人,无论谢艾出了什么事,谢家都不会管了。你也该把心思花在正事上,少为谢艾操心,你当初送他去雁州还不够吗,如今闹个头疼脑热的,也值当你去嘘寒问暖,还平白得罪韦琛。”

柳葆卿心下一紧:“可是十六公子他……他也是老师的孙儿,是谢氏子弟。”

“他算什么谢氏子弟,你在谢家这么久,见过哪个谢家人像他那样?他做出来的事,谢家数代子子孙孙,没一个干得出来。”谢钊说,“你别看谢艾现在低眉顺眼的,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一直都是个不服管教的性子。老夫信他吃一堑长一智,也信他学会了收敛,但不信天生反骨能长顺了回去。”

柳葆卿没说话,谢钊呷了一口茶,看柳葆卿犹有不忍,便道:“葆卿,为师同你说这些,是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你若还是想去,照样可以说是老夫让你去的,只是这次看完回来,就别再为无谓的人和事分心了。东宫也好,谢家也罢,包括你自己的仕途,你需要想、需要做的事情有很多。荃儿和芾儿那边,你早日拿个主意,看得出来他们都想拉拢你,你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在鹤园陪我一个老头子。”

柳葆卿急忙下座行礼:“学生惟愿长留鹤园,时时受老师教诲。”

谢钊笑了,挥了挥手。他已年迈,过了午时便要小憩半个时辰,提点过柳葆卿后便让他走了。

柳葆卿出了鹤园一路沉思揣摩谢钊的话,经过东苑时略有犹豫,还是往清烛轩去了。

经过谢蘅大闹清烛轩一事,守卫的士兵都把谢艾看紧了,上次谢芾来送礼只许他在门口见谢艾,两人说了什么也都一字不落报给韦琛。今日东宫少傅柳葆卿亲至,又是奉了太傅之命探视,侍卫不敢怠慢,许柳葆卿进了清烛轩,但请人坐在前厅里等,柳葆卿想入内探病,则半步也不让。谢艾由婢女虚扶着到了前厅,柳葆卿看他行动不利索,想要上前搀扶,被侍卫横身挡住了去路。柳葆卿知道这应是韦琛定下的规矩,他也不为难侍卫,只叹了一口气,收了手等谢艾缓缓落座。

“哥哥怎么来了?”

谢艾是笑着问的,柳葆卿却看得口中发苦。几日不见,谢艾消瘦得厉害,岂止是谢芾说的萎靡,分明要脱了人形。

“听说你病了,老师让我来看看你。”

闻言,谢艾淡淡笑了。他的祖父岂会管他死活,整座谢府怕是只有柳葆卿会来看他一眼了。心里这么想,谢艾还是领谢太傅关怀。

前厅里除了柳谢二人还站了两名侍卫,大马金刀地分立两头,牢牢看着二人,令柳葆卿探病如同探监,原本想说几句慰问的话,竟一时也堵在喉咙口挤不出来。他知道谢艾被韦琛软禁,但也只是知道罢了,如今进了清烛轩他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一种被死死扼压又如坐针毡的感觉,不能妄动,不能妄言,连喘息都要小心翼翼的。他可以受不了,可以一走了之,但谢艾摆脱不了,只要留在谢家一日,谢艾就不得不继续活在韦琛的监禁之中。

谢艾看柳葆卿满目忧虑,反而宽慰起了柳葆卿,即使有气无力,也尽量多说几句,好显得明朗些:“只是入冬受了点风,我并无大碍,多休息两日便好了,哥哥不必担心。算日子奎宴也快开始了,听说哥哥副理奎宴,近些日子应是很忙吧?”

柳葆卿连忙接话,同谢艾说起了盛举在即的奎宴,五日后大部分在京举子都会入谢府参加,所以这两日谢荃与他都颇为忙碌。按理说谢家子弟无论长幼都应出席,或结交,或观礼,当年他正是在奎宴上拜了谢钊为师,可不记得那次宴上是否见到过谢艾了。

谢艾笑了笑没说话,他自小不受谢钊喜爱,府中名仕清谈都不许他观学,像奎宴这样的盛会他若是觍着脸去了,回头再被赶走,又是何苦。

柳葆卿见谢艾沉默,也跟着不吭声了。身边侍卫如黑白无常默然催命,气氛沉闷,令人气促。柳葆卿此刻暗暗回过味来,谢钊对他说的那番话为他着想是一方面,可其实也在敲打他不要为谢艾出头。谢家对谢艾是个什么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他可以探望谢艾,但探病过后此事便结了,谢艾眼下如何,谢家不想知道,柳葆卿也最好懂事些,不要去提,更不要为谢艾说话,免得自讨没趣。

柳葆卿向来是个聪明剔透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一抬眼看见谢艾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愁绪,他就心头涌过一阵怜悯之情。

初见那一日谢艾跟在他的软轿后头跑,只为亲口道一声谢,又乖顺地叫他哥哥,绽开笑容时让人有一瞬的晃眼。本以为这是个孤僻乖戾的小公子,可笑起来分明灿烂明媚得很。

谢艾若是笑,会让他跟着笑。谢艾若玉碎,也令他心碎。

柳葆卿在心里狠狠叹了一口气,罢了,就为谢艾叫他一声哥哥,就当他真的认了这个弟弟。

“除了问候的话,你可有要我说与老师知道的,或是有什么要带给谢都尉的话,我也可以转达。”

谢艾一愣,一时怔然失语。柳葆卿这是在帮他,可于情于势,他都不想利用柳葆卿。上一次从鹤园出来他已经骗了柳葆卿一次,虽说是不得已而为之,可也足以教他愧疚。柳葆卿与他非亲非故,却待他比亲兄长还要爱护,这份恩情他此生怕是报答不了了,但他至少能少利用柳葆卿一些,不将无辜之人牵涉进他与谢家的纠葛中。

“没有。”谢艾冲柳葆卿感激地笑了笑,他心领了柳葆卿的善意,摇了摇头,“真的没有。”

柳葆卿又急切问道:“那你的病情呢?我总要向老师回话,他问起病因,我该如何作答?”

谢艾微笑:“伤风,小毛小病,不日即可痊愈。”

柳葆卿无言,此时清烛轩门口突然一阵骚乱,两人循声望去,外头一个仆役挤开侍卫冲进前厅,一见柳葆卿就大声疾呼道:“大事不好了,太子殿下坠马了!少傅大人快去宫里吧!”

柳葆卿惊坐起身,谢艾也脸色一变,忍着**酸痛急忙起身。

“你说什么?怎么会坠马?”

“这个小的也不清楚,只知道是马会上出了事,现在宫里宫外都乱了。太傅大人正在更衣要往宫里去,他派我来传少傅立即随行,一刻也不能耽搁!”

“好,我这就随你去!”

柳葆卿正想示意谢艾自己先行一步,却见谢艾猛地抓住了仆役的胳膊,他脸色惨白,惊慌到声音都在发颤:“除了太子,可还有别人也受了伤?!”

柳葆卿一愣,看着谢艾。

“没有,只说是太子殿下坠马,没听说还有别人。”仆役答完,又去催柳葆卿,“少傅大人快走吧!”

谢艾撒开了手,微微松了一口气,又立即掩饰住满脸的惊魂未定。

柳葆卿草草行了一礼,转身随仆役出了清烛轩。踏出大门的那一刻,柳葆卿扭过头来,又看了谢艾一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