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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2 / 2)

一入别庄,管事老奴报知元曦,有一位举子名叫鄢飞,今日下晌上的门,已等候多时。

元曦头昏脑涨的,一边忍着苦咽着药汤,一边慢慢想起此人是谁,当即一口饮下药汤,让管事立刻把人请进内院暖阁内说话,并把文钟一起叫来。

他只见过鄢飞一面,鹿鸣宴后谢艾与鄢飞结为好友,这他是知道的。既是京中待考的举子,今日又是谢家奎宴举办之日,鄢飞很有可能在奎宴上见到了谢艾,此来别庄,多半是谢艾有消息要鄢飞传递。

内院暖阁中,元曦、文钟、鄢飞和商氏兄弟五人分坐。夜深风冷,元曦畏寒,暖阁里炭火烧得旺炽,令人微微生汗,元曦却还披着大氅。

鄢飞见了元曦正要行礼,被元曦扶起:“不必多礼,可是谢艾让你来的?”

“正是。”鄢飞取出袖中鲸胶,呈给元曦,“这是祭酒让我交给殿下的,祭酒原话,‘此为罪证,不是也是’,祭酒说殿下会明白的。”

手握着鲸胶,元曦陷入沉默。他是明白了,他懂谢艾的用意,也知道了为何元帅府发生火情之后,清烛轩又险遭纵火。蔺戈说的那幅珠玉屏风正是太子坠马案的关键,是宁王置谢家于死地的法宝,自然要彻底烧毁了令谢家无可翻身,而这屏风就在谢艾唾手可及之处。元曦想想就后怕,好在他事先在清烛轩外埋伏了府兵,才为谢艾挡去一场火劫。谢艾能知晓的案情有限,但既发觉了鲸胶,就决意用鲸胶坐罪谢家,可是这样一来,身在谢家的谢艾也会被连累。

“殿下,祭酒他……还有一句话。”

元曦抬眸:“快说。”

鄢飞抿了抿唇,一掀衣裾跪了下来:“祭酒说,‘殿下万年’……”

谁都听得出这句话的诀别意味,鄢飞说得沉重,文钟和商氏兄弟脸色也都变了。

元曦只觉得脚下一空,半副身体骤然坠入冰窟之中,他张手向后摸索,身形不易察觉地摇晃了一下,一旁商回连忙扶他坐下。元曦急定心神,目光却还直直望着鄢飞,仿佛眼前的人正是谢艾,他眼中五味杂陈,最后沉沉闭上眼,合上满目心痛。

按大晋律法,谋害东宫,罪当族诛。以谢艾的计研心算,不会想不到后果,可他也坚持要这么做,为的就是报复谢家,至于性命,谢艾此言,已明死志。

元曦一手捂住了胸口,越想越忧惧。谢艾不是懦弱的人,能下赴死的决心,定是被谢家和韦琛逼到了绝地。现在鲸胶交到他手上,谢艾或许还会等他斡旋一番,如果再晚一步,只怕谢艾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咏辰,去取一张银票。商爻,点两个府兵给鄢飞,一直看护到春闱过后。”元曦知道鄢飞清贫,在京备考衣食住行都要开销,鄢飞来送鲸胶已经尽了心,他自当照拂鄢飞,想来也是谢艾会要他做的。

文钟与商爻领命,鄢飞见状急了:“谢过殿下大恩,学生心领,但学生不要钱财,只想知道一个究竟。这个丝线到底是什么东西?祭酒他这是要做什么?他为何要对殿下说告别的话?他可是要大难临头了?”

“不会,有我在,我不会让他有事。”元曦些微有些喘,忍着满怀兵荒马乱,面上从容说道,“今日之事你不要再问,权当没有发生过,这是为了你好。回去吧,我让商爻送你。”

闻言,鄢飞俯身向元曦重重磕了一个头。来雁王府别庄之前他想了一路,已经猜到大概。雁王是坠马案的主审,谢艾要他把罪证送到雁王手上,那送的就一定是坠马案的罪证。他不知道这背后的水有多深,但谢艾是他的好友,雁王又是雁州明主,他相信这两个人,哪怕此行或有危险,他也要替谢艾传递消息,谢艾落魄异样,他也放心不下。

“学生今日为祭酒送这丝线,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如今有难,我绝不能坐视不理!”鄢飞抬起身,急切道,“今日奎宴之上,学生见到的好友已然面目全非,浑身上下就剩一把骷髅架子了!当时我们在太傅府,他如履薄冰,我也不能刨根问底,可现在到了殿下的别庄里,殿下也不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元曦听到这话顿时眼前发黑,即便他是坐着的,也只觉得一阵耳鸣目眩。锥心之痛牵动着心室之上的伤,元曦把胸口刀伤捂紧了,但鲜血依旧冲破伤口,他能感觉到一股热流瞬间渗透纱布。

“谢艾他……”元曦缓了一口气,“他也就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闻言,鄢飞眼底微微发潮。其实直到此刻,他依旧不能相信今日在奎宴上见到的人是谢艾本人。他曾见过谢艾文采风流的模样,如今却见谢艾皮里抽肉,连心神也一同被剜去的惨相,作为友人,他岂能不痛惜。

“鹿鸣宴后谢艾与本王多次提起过你,说你怀珠抱玉,穷不失义,是雁州士子的楷模。他有苦衷,不能去考会试了,但他盼着你能蟾宫折桂,也算替他了却心愿。你若真的视他为好友,就应该懂得他的心意,此时此刻,你最该做的事情就是忘记今日之事,安全回到住所,专心致志备考春闱。”元曦温言,“谢艾那边,一切交由本王去处理,你放心,他不会有事。你安心回去吧,待他日风平浪静后,如你还想知道,本王再将此事笑谈与你,可好?”

元曦诚挚至此,鄢飞再无话可说,俯首深深一拜:“学生遵意,深谢殿下。”

元曦点点头,他原想起身去扶,但终究没有力气,只能抬手示意,让文钟和商爻带鄢飞出去。待鄢飞走后,元曦摁着伤口,痛极地低**去,他哽咽了一声,忍了多时的伤痛全发散出来,疼得周身冷汗如洗。

商回见状都有些慌了,除了在雁州春寒时节发病之外,他还是头一次见元曦虚弱至此,他连忙要传管事去请大夫,被元曦叫住。

“没这个工夫了,让下人把药再煎一剂送来就好。你替我重新包扎一下,更衣,准备车马,去趟宁王府。”

商回大惊失色:“去宁王府?现在?”

“对,现在,要快……”

商回直接跪下了:“殿下,明日再去吧,你身体撑不住啊!再说这都夜里了……”

“刻不容缓。”元曦急迫道,“宁王会为了销毁屏风杀人放火,谢家一旦发现谢艾的异心也一定会杀了谢艾,你可知他此刻处境有多危险?快去!”

商回看元曦坚决,顿了顿只能下去安排,他出了暖阁遇上折回的文钟,便求文钟去劝元曦。文钟目中含忧,走回暖阁的一小段路上,他思来想去,终归矛盾不堪。

他是雁王府的长史,是雁王党的谋士,从这一点考虑,他其实应当劝元曦照谢艾说的去做。谢家一旦获罪,就算皇帝偏袒,不落个满门抄斩,往后在议储一事上也再无话语权,雁王党可以从此不必顾虑谢家,只专心腾出手来对付宁王府即可。这是一个千载难逢扳倒谢家的机会,一旦错失,下次想置谢家于死地,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心血。

可若真的这么做了,谢艾就会跟着陪葬,文钟想想也不忍心。不说谢艾算他半个徒弟,又是元曦的心头肉,就说这么一个惊才风逸的少年十七年来受尽苦楚,最后还要拼死与谢家一搏,一生悲辛至此,着实令他惋惜。

入了暖阁,元曦一见文钟进来了,撑着气虚也要堵他的话:“谢艾危在旦夕,你不要阻拦我。一会儿随我去宁王府,把你从雁州带来的人也一并带上。”

“我不阻拦殿下,要阻拦早在雁州就阻拦了,既然到了京城,我们就齐心协力把谢艾老弟带回去,只是我有两件事要请殿下三思。”文钟问道,“第一,若是蔺老在此,他会同意殿下放弃重挫谢家的良机,只为救谢艾出来吗?”

“此事我事先同蔺老知会过了,事后也会给他一个交代。”元曦看向文钟,“咏辰,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文钟点头:“好,我相信殿下。第二,若是谢艾在此,他会同意殿下这么做么?”

元曦无言,谢艾岂止是不会同意——

“殿下,你此举破坏了谢艾的复仇大计,他将来会恨你的。”

“……我知道……但要我亲手将他连同谢家一起……我做不到。”元曦苦涩道,“他要恨的话,就让他恨吧。”

文钟再逼迫一步:“殿下喜欢谢艾,可若真这么做,今生今世,谢艾都不会原谅殿下,殿下怕是再难与他两心相悦了。”

元曦怔忡思索着,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

“两心相悦……我固然想,可这世上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我得做到。”

元曦说到这里淡淡笑了起来,尽管笑得有些吃力,但却是真的甘之如饴。

“什么事?”文钟不解。

元曦不言,他微微靠倒在座上,趁着这片刻喘息空隙闭目养神。

有些话若是说出来,他也害臊,便在心里说罢。他想要谢艾此生平安,喜乐无忧。他曾在颜氏灵位前起誓,愿与谢艾共白首,可谢艾好好地活在这世上,比与他两心相悦,比与他长相厮守,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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