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就是为了你那小情人?值当吗?”
元曦叹气:“风雨将至,势如彍弩,有东宫摇摇欲坠,有王兄步步为营,我没那个能耐事事揆情审时,但求退避雁州。雁州雪大,火烧不起来。”
元暄定定看着元曦,挥了挥手让他走了。
出了宁王府府邸,商回扶元曦上马车,车帘一放下,元曦疲态尽显,靠在隔板上冷汗涔涔,却是狠狠松了一口气。他蓄起一些气力,伸手掀开车帘看看窗外夜色,仿佛已见天光大亮,舒心笑了:“风清月皎,明日定是个好天气……明日就能见到谢艾了,他可千万要等着我。”
商爻取了手帕为元曦拭汗,一边扶元曦倚在自己身上:“殿下歇息一会儿吧,回别庄还有些路呢。”
“无妨,不累……现在什么时辰了?”
商回答道:“早过了亥时,快入三更了。”
“好,”元曦安心闭上眼睛,又一更比一更煎熬,“还有三个时辰,派人去送帖子,说我明日一早便到谢家……”
夜色浓重,马车缓缓往回驶去。元曦说着不困不乏,合上眼皮没多久就一歪头昏睡过去,商爻看得心痛,紧抿着嘴唇快哭出来了。大氅披在元曦身后,商回默不作声解了自己的披风和外袍一层层给元曦盖上,元曦虽是痛极累极才睡去的,可这样总比被剑伤折磨得辗转反侧要好。
月色静照着座驾伞盖,幽幽镀上一层银光。车行徐徐,仿佛小心翼翼盛载着如水月色,生怕抖落一滴。
香樟树下,一竿风月。
子时,整座谢府被寂静夜色围抱,清烛轩里值夜的侍卫和仆役都偷偷打起了盹,卧房的门被轻轻退开,没有惊醒门口抱膝瞌睡的婢女。
谢艾披着外袍,手持一盏鎏金油灯,赤着脚穿身夜幕,步入庭院。
初冬夜里的地面是多少炭盆都烤不暖的冰冷,但谢艾觉得踩在脚底凉丝丝的很舒服。他走得很慢,不发出一点响动,至多手中灯火被风舔过时摇动着发出吹拂的声音。他伸手围护住一缕火舌,油灯便安静下来。
月明如水,淌清烛轩一地银霜。万籁俱寂中无人发觉他,这一刻,他自由,也自在。
走到香樟树前,谢艾微微仰头看着凌过高墙的树枝。清烛轩内就这一树香樟,元曦说看到的应当就是这一株。他静静望着,月色穿过香樟叶滴落到他眸中,透出点点亮光。
李郢的《秦处士移家富春发樟亭怀寄》后篇是:离别几宵魂耿耿,相思一座发星星。仙翁白石高歌调,无复松斋半夜听。
元曦说要改一个字,不外就是把仙翁改成仙童。
想到这里,谢艾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元曦总爱喊他小仙童,有一回他同元曦说了,自己过了十七,已是成年男子,不能再这么唤他了。那时元曦歪头想了想:那该叫你什么?小仙子,小神仙,小仙君,你选一个。他哑然无言,只得无奈道:殿下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往小桥流水处走,寒气更重,双脚踏过青石台阶,如履雁州雪地。谢艾坐在亭台中,伏着冰凉的栏杆,头枕在手臂上,望着亭下月白水色出神。
元曦唤他仙称,可真正宛如天神的人,明明是元曦自己。他不过苦海沉沦的一撇蜉蝣,是元曦救他于创巨痛深中,让他在惄焉如捣之时,竟还能体味何所谓爱。
谢艾闭上眼睛,看不见雕栾绮节结成的天罗地网。
晚风吹拂发丝,他魂飞雁州雪国,梦回昭君水榭,靠在鹅颈栏杆边临湖小憩。手心里的油灯散着微微暖意,像元曦送他的小猫窝在怀中。身边商爻和墨初都在,静立在一旁陪伴着他。元曦正在来昭君水榭的路上,商回手上提着食盒,里头装着他爱吃的麦芽奶糕。文钟在家偷闲小憩,但与他共乘雁州的习习凉风。雁王府的众人井然各司其职,王府门口有颀立如松的侍卫,厨司里有热气腾腾的汤羹。雁州世道清平,万民安和祥泰,雁崖有雁阵飞绝,雁凉有火树银花,雁北有芳草无垠。
自鲸胶送到鄢飞手上,他的心就安定了,再也没有什么事好让他去思虑的,余下静候元曦带着廷尉府来谢家问罪就是。谢艾此刻心里被腾得干干净净,只用来思念元曦,纵是自欺也觉得甘甜。
“……元曦。”
元曦说过,他可以叫他的名字,若是当着人前拘礼,还叫殿下也无妨,但私下可以直接叫他元曦,他也想听。谢艾过去叫不出口,现在四下无人,轻轻呢喃一声,只有清风听得见,也带得走。
即使闭着眼睛,泪水也忍不住要挤开眼眶往外渗,谢艾飞快抹去泪,指间湿冷。
元曦人如其名,但念这个名字,便如见清濛晨光,东曦既驾,溶溶驱散如霾黑夜。
谢艾捂住眼睛,泪水在指缝里横流。
想见元曦,想奔向元曦身边,想看见元曦温柔坚定的眉眼,想抱紧元曦温暖宽广的怀抱,想一低头就能闻见元曦身上的檀香。
这一时刻,心无旁骛,谢艾想元曦想到发疯,而万般思念只能付与明月流水知。
“禾青……禾青?”
卧房里传来韦琛的声音,他起身呼唤,惊醒院中灯火,婢女慌忙站起往卧房里去,而韦琛却已走了出来。
“禾青呢,你们公子呢!”
韦琛一边斥责一边张望寻找着,一转头看到小亭间一星火光,便连忙跑过去。
谢艾岿然不动,静静看着韦琛走近,脸上还挂着残泪,目光一瞬不瞬。他倚靠着栏杆,身披珠绣罗缎,如一株倾欹玉树,身上爬满了绮丽繁复的苔藓,在月色下莹莹生辉,直接地衣。
“禾青,你大晚上的坐在这里干什么?”
韦琛夺去油灯,他去摸谢艾的手,只摸到微热的掌心,他再低头一看,才发觉谢艾没有穿鞋袜,下摆和双脚都沾了些许泥。韦琛疑惑看着谢艾,看清他脸上斑斑泪痕。
“你哭了?”韦琛有些慌了,关切道,“怎么好端端的哭了?”
谢艾没有说话,只默然移开目光,转而去望不远处的香樟。
韦琛俯身抱起谢艾回到卧房,传婢女打水来,他亲自伺候谢艾洗漱更衣,拿白缎擦去他脚上的水渍和泥土。他抬头看看谢艾,谢艾像是静静看着他,可眼里空洞洞的。
洗漱完毕,婢女退出卧房。谢艾换了新的寝衣,也洗过脸了,泪痕被擦去,热帕敷过面,脸上有了几分红润之色,可目光依旧冰凉。
“可是今日在奎宴上你的兄长他们对你尖言冷语了?早说了让你别去。”韦琛薄责完,深深叹了一口气,“禾青,借着金缕台书房重修一事,我也想过了,我想买块地,分府别立。从现在开始建,差不多一两年时间修好,那时候你正好出了孝期,便能住进去。你不待在谢家,也就不用再看你那些兄长的脸色了,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谢艾并不感兴趣,低头捻玩自己的手指,被韦琛牵了过去,被迫与之对视。
“禾青,你看着我,你心里难受了告诉我,别一个人哭。”韦琛想了想,“你是闷了吗?那我明日带你出城走走吧,我近日实在有些忙,不能带你走远,豊都最近的好风景就只有高澜阁了。现在入冬,游人也少,你爱清静,应该会喜欢的。禾青,你说句话。”
谢艾厌烦地皱了皱眉,轻声打发:“我困了。”
说罢,他闭上眼睛倒入床榻中,抓了被子盖在身上,连同脸一起掩住,只露出半截耳朵。
韦琛拨开谢艾的发丝,低头去亲那依旧冰凉凉的耳朵,沿着轮廓舔吻到耳垂,含住那薄薄一片**亲昵示好。谢艾没有睡着,但却像睡死了一样毫无反应,韦琛吻了一会儿自讨没趣,想着谢艾心情不佳,便没再继续。他吹灭烛光,入榻从背后拥住谢艾。
小轩又回到静谧时分,韦琛听得见谢艾浅浅的呼吸。
“禾青,我刚才醒来,发现你不在我身边,我以为你跑了,一时间都急坏了。”
想起刚才醒来一瞬间的恐慌,韦琛把谢艾揣进怀里搂紧了。
“禾青,别离开我,一刻也别离开。”
谢艾置若罔闻,他睁着眼睛空望着眼前的漆黑,似是专注又似茫然,呆看到困倦睡去。
越是入冬,天便亮得越晚,卯时三刻过后,天色依旧幽蓝。
婢女端着洗漱用具进了卧房,韦琛闻声醒来,见怀里谢艾安睡着,便比了个手势让婢女们小声点,先为自己更衣,不必叫醒谢艾。
近日夐族先是要求通境,现在又突然不再提了,对外口径反复,是夐族内部势力纠葛的结果。一派亲晋,一派则主战,还有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各方情报涌入,兵部的会议常常开到夜里,为万一主战派夺得夐族政权做好迎战准备,另向晋夐边境增派兵士,以防突袭。仅是调度一事,就令韦琛忙碌,但他今日还是想抽个空陪谢艾出去走走,故而今日他不穿军服了,只着便服即可。
穿戴完后,韦琛刚一踏出卧房,就有谢家的管事来知会,要他去一趟北苑鹤园,且立刻就去。
“祖丈为何事传我去?”
管事答道:“是雁王殿下来了,正在鹤园等着——”
“住口!”
韦琛厉声打断,回身紧张地看看不远处床榻上的谢艾,见谢艾身形一动不动,似乎还在沉睡中,他微微松了一口气。轻轻合上房门,韦琛也不再多问,直接随管事去了北苑。
急匆匆的步伐渐渐行远,谢艾睁开眼睛,缓缓坐起身。
谢府北苑,鹤园。
元曦自辰时到了谢府,借着紧急查案刻不容缓的由头,他要在这个时辰来,谁也拦不住。谢府上下严阵以待,客客气气请元曦入谢太傅的鹤园谈话。元曦先探望了称病卧床的谢太傅,与他慰问几句,告知谢家二甲虽在廷尉府候审,但一切平安,请谢老安心。探病过后,谢瑞请元曦移步外厅,与之平坐主位。谢家几位公子分坐席下,柳葆卿也在场,席位比几位谢氏子弟还靠前些,他面色凝重,眉头深锁着。
元曦开门见山,直谈坠马案,将案情调查进展稍稍捋了一遍。廷尉府已经做过试验,风筝线割不断马蹄,由此可推断谢家二甲无辜,昨日收到匿名举报给出线索,凶器指向鲸胶,故而他今日来谢府查问。
说到鲸胶,谢瑞心里有数,这是皇帝特赐的海外贡物,韦谢联姻时赐了九十九股,全用在了珠玉屏风上。那屏风是由少府与谢家合力监工,鲸胶珍贵,未敢有一丝浪费,数目全都对得上,只要把屏风抬给雁王验看,再与少府一核对,便可择清谢家和鲸胶的关系。
只是这屏风是谢家小姐的嫁妆,如今正摆在元帅府里,需要知会韦琛这一层才能拿到手,故而谢瑞传管事去找韦琛,让他来澄清一二。
元曦捧着茶盏,静候着韦琛来到,手指暗暗发抖,茶盖轻磕了两下杯沿。想到鄢飞说谢艾浑身上下就剩一把骷髅架子了,他就恨不得当场将韦琛碎尸万段,但是当着谢家众人的面,他不能做出格的事情。不为谢艾,不为他自己,他也要为雁王党负责。文钟平时是个赖床的,但就是怕他冲动,这才跟着一起来了,临行前耳提面命要他别做无法与蔺老交代的事。
从东苑一角的清烛轩到北苑鹤园,管事催得急,韦琛也走得快,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
一入正厅,韦琛脸上挂着笑,对着元曦一抱拳:“雁王殿下来了。”
元曦看都没看韦琛一眼,也不受他这个轻慢的礼,转向谢瑞示意。
谢瑞点点头,对韦琛道:“今日雁王殿下奉旨查问太子坠马案,想借元帅府上珠玉屏风一观,贤婿可否行个方便,着人把屏风送来。”
韦琛不解道:“查坠马案,为何要看那屏风?”
谢瑞稍作解释,韦琛明白过来,可那屏风不在元帅府,而是被他抬进了清烛轩的库房。这话不能在人前说,韦琛点头答应,说自己亲自去取,他行了一礼告退,出了鹤园往清烛轩折回。
那屏风有一处破损,是谢蘅刺了一刀,但花板犹在,依旧解释得清。回清烛轩的路上韦琛这么想着,心里却无端发毛,莫名有些恐慌,但找不到任何头绪。
临近清烛轩,韦琛正兀自沉思,身旁侍卫却惊道:“将军快看,清烛轩失火了!”
韦琛猛地抬头一望,清烛轩上空冲腾着烟与火光,他陡然一震,拔腿冲进小轩内,却见庭院里正焚烧一物,定睛一看正是那架珠玉屏风。整副花板已被扎得千疮百孔,像残破的蛛网一样,凝着五彩斑斓的宝石,被渐渐烧成漆黑的焦石。
整座小轩弥散着刺鼻的气味,熊熊火光后,是谢艾模糊的脸。他如昨夜一样披着外衣,端坐在石阶之上,平静到漠然地看着一幅稀世珍宝被付之一炬。
韦琛惊骇不已,整个人震在原地动弹不得。庭院里的侍卫仆役都大气也不敢出,他们不明所以,但看韦琛脸色,只觉得大难临头。
只谢艾怡然自得,他慢悠悠抬起脸,隔着重重火舌,对韦琛露出一个清淡的微笑。
“韦将军,我又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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