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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2)

谢荃与谢芾对视一眼,思索了一下才想起来他们的十六弟弟是谁:“他能有什么贺礼?”

“说是奚氏墨。”

柳葆卿一听奚氏墨就眼前一亮,谢荃和谢芾则是不信,让人带谢艾进来。

谢艾捧着宝墨进了东苑大堂,见到两位哥哥行礼:“恭祝两位兄长金榜题名。”

他抬头看看厅里的贵客,谢家招揽天下学士已成自然,能在他两位哥哥面前得以上座的,应该是新科状元。谢艾没有贸然开口,只默默向柳葆卿行了礼。

谢芾朝谢艾手中锦盒抬了抬下巴:“打开。”又笑盈盈朝柳葆卿做了个请的手势,“柳兄,一同看看?”

柳葆卿笑笑:“却之不恭。”

谢艾打开锦盒,呈给三甲观赏。

奚氏墨质坚如玉,纹理如犀,一见便知是墨中上品。谢家两位公子是见过世面的,柳葆卿端详了好一会儿,眼里的喜爱稀罕之情掩饰不住。

谢荃发话:“柳兄若是喜欢,转赠与柳兄便是。”

谢艾闻言一愣,心中开始忐忑,若真的转送他人,那颜氏为他做的筹谋岂不白费?嫁妆里最后一点稀罕东西是用来换取前程的,不能让人随意做了人情。

“这怎么可以?”柳葆卿笑道,“我观赏一二便心满意足了,怎么能夺人所爱?再说了,这也会教十六公子难做啊。”

“柳兄多虑了,他才不会难做。”谢芾看向谢艾,“十六弟,你会为难吗?”

谢艾抿起嘴唇,没有开口,但眼里满是不情愿。

原本三甲只是在虚应客套,看谢艾这反应,谢家二位公子都面色难看起来。会厅里的几个堂兄弟面色讥讽,有两个绷不住的,偷笑出声来。

谢荃斥道:“谢艾,你竟如此不知礼数,你可知道这位是谁,他是陛下钦定的状元郎,能送给他是你的福分!你这扭扭捏捏的模样成何体统,谢家颜面都被你丢尽了!什么稀罕东西,舍不得就不要拿出来现眼,收起你的东西速速退下!”

“二位不要动怒,我看十六公子并非是舍不得,只是这双宝墨原是他这个做弟弟的对二位的心意,所以迟疑了一下,并不是什么大事。倒是这份小心思,可爱又实在。”柳葆卿微微欠身,含笑看着谢艾,“在下柳葆卿,敢问十六公子尊名?”

谢艾轻声回道:“学生谢艾,字禾青。”

柳葆卿笑得亲切:“多大了?”

“十六。”

柳葆卿笑了:“我比你年长一岁,你该是叫我一声哥哥。”

谢艾叫了一声:“哥哥。”

柳葆卿满意地拍了拍谢艾的肩膀:“我一直想有个弟弟,可惜我是独子。今天你叫我一声哥哥,我比得了状元还要高兴。”

他转头又对谢家二位公子笑道:“见笑了,但在下实在有些羡慕两位,有个这么乖巧,又一心向着你们的弟弟。”

谢家二位公子面色转晴,柳葆卿为谢艾打圆场,他们也要接着,薄责了谢艾两句后让他放下奚氏墨退下了。

出了东苑,谢艾走到四下无人处,靠着墙重重吐出一口气。回想刚才柳葆卿的温言细语,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敬服。他没有回自己屋子里,而是在原处等候着,看自己的两位兄长与柳葆卿谈完话将其送出门,待他的兄长送完柳葆卿回东苑后,他飞快地跑出府,跟着柳葆卿的软轿跑。

侍从看到谢艾跟了一小段路,低声告知柳葆卿,柳葆卿让轿夫停下,下了软轿,向谢艾走去。

“十六公子,怎么跑出来了?”

谢艾微微有些喘,他整整仪容,向柳葆卿行了一个大礼:“方才在我的兄长面前,多谢柳状元替我解围,谢艾感激不尽。我追到此处,就是为了向柳状元亲口道一声谢,谢谢柳状元。”

柳葆卿笑问:“你叫我什么?”

“……哥哥。”叫唤完,谢艾低头笑了,再抬起头时,眼里亮晶晶的,“谢谢哥哥。”

柳葆卿笑着点点头。

“请问哥哥,做状元要读多少书?”

“我没有数过,但凡是有书可读,我都会读到烂熟于心。书不在于读得多,而在于每一字每一句,都读到心里去。”

谢艾深深鞠躬行礼:“谢哥哥赐教。”

“回去吧,以后我应该会常来谢府,得空了找你玩。”

谢艾点了点头,但执意要目送柳葆卿走,柳葆卿也不扭捏推辞,上了软轿后渐渐淡出谢艾视线。

隔日,谢艾正午之前就出门,这回没让小厮跟着。

汇英茶庄里,韦琛半倚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等着谢艾,一见谢艾远远走来,便立刻坐直了。他当即嘱咐侍从:“让店家把棋盘摆上来!不,开一间雅室。还有,上茶,要最好的。”

韦琛到门口迎接:“小兄弟,可把你等来了。”

谢艾行礼:“让公子久等,前两日有事,学生不能出门,还请韦公子原谅。”

“哪儿来那么多虚礼,走。”

说着,韦琛便去牵谢艾的手,他平日里是个拉弓挥剑的,手劲很大,谢艾猝不及防被握到满手掌的伤痛,失声低叫出来。

“怎么了?”

谢艾轻轻抽回手:“没事。”

韦琛去抓谢艾的手,不许他回避地摊开掌心,看到指节上青紫斑驳,还有几处淤青没有消肿。他又去检查另一只手,但谢艾不让。

“你赶紧去趟药庄买褪淤膏,快去。”韦琛嘱咐侍从。

“不必麻烦了!”谢艾急道,向韦琛行了一礼,“学生谢过韦公子好意,但这只是小伤,过几天就好了,怎敢劳烦韦公子。”

侍从奉行军令惯了,韦琛没改口他就径直往附近的药庄去了。韦琛把谢艾往雅间引,他怕又弄疼谢艾,这回改牵着谢艾的衣袖。

雅间里当日未决的棋盘已经摆在案上,一旁是一壶雨前龙井和几个茶具。

两人入座,韦琛又去拉谢艾的手看,这回看得仔细:“什么人下手这么阴损,一根根都往筋节上抽。你手伤成这样,没法下棋了吧。等下上了药满手都是药膏,更碰不了棋,我让小二把棋盘撤了去。”

韦琛说完就起身,谢艾连忙拦住:“我能下棋,真的能下,请韦公子不要再为我麻烦了。我今天出来就是为了下完这盘棋,了却一桩事,下次再出来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还要累韦公子等。而且韦公子这样照顾,我也委实不敢领受,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你我因一场棋局相识是有缘,小兄弟棋艺高明,我韦琛心悦诚服。举手之劳,也是我一点点爱惜之意,小兄弟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韦琛出了雅间去吩咐小二,他临时多了个主意,让小二送笔墨纸砚进去。他照着棋局拿笔在纸上圈画,黑子就重重点墨,白字就画个空心的圈。

谢艾干坐了一会儿,没话找话:“韦公子在记谱?”

韦琛笑道:“是啊,今天下不了棋了,我把棋局画下来,空的时候拿出来看看,想办法赢你。”

谢艾看着韦琛,不觉微笑起来。韦琛为人爽朗,讲话也坦率,快意直言毫不矫饰。看着他这样畅快笑谈的样子,谢艾心里有几分羡慕,他是从来不敢这么讲话的,即使对着最亲近的颜氏,他也不会畅所欲言。

听说韦将军早年杀伐过重,所以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也没有子嗣,韦琛是他的老来子,如此得来不易,应是无比宠爱,才能养得韦琛如骄阳一般的胸襟与心地。谢艾回头想想自己先前推三阻四的,倒显得局气。

侍从送来了药,韦琛让他把棋盘移到一旁,然后朝谢艾伸手:“来,上药。”

谢艾伸出手,摊开掌心落在韦琛手中。

药膏里入了酒炒的沉香和桂枝,把药揉进肌理时谢艾疼得一缩,被韦琛握住。

“这就疼了?”韦琛道,“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被一个夐寇砍伤了手臂,血流如注,白骨可见,军医给我上药的时候,我都没吭声。”

他抬头看看谢艾,见谢艾惊讶的样子就笑了:“忘了跟你说了,我是个当兵的,打完仗到京城受赏来了。”

侍从在一旁插嘴:“哪儿是当兵的,我们公子是少将军。”

韦琛薄斥了一句:“话多,出去。”

侍从努了努嘴,转身出了雅间。

对方身份已了然,谢艾抽回手下座行大礼:“学生谢艾见过少将军。”

韦琛连忙扶起他:“你我是棋友,不必这么拘礼。”

他拉谢艾回座继续上药,谢艾犹豫,韦琛便把谢艾的手抓过来握手里继续擦药,嘴里笃定道:“你敢违抗少将军之命?”

谢艾忍俊不禁:“刚才还说是棋友,这会儿又是将军了?”

韦琛想了想,答道:“你不听我话的时候我就是将军。”

擦完一只手,韦琛拉过另一只手,指上也是青青紫紫。韦琛啧了一声:“到底谁打的,实在太阴毒了!”

谢艾苦笑了一声:“家法严厉了些。”

“你能闯多大的祸?这样不成,我得让我爹去跟你爹说说,打得也太狠了,哪有这样当爹的?”

谢艾面色一白,垂下眼睫没说话。韦琛看他面色微苦,也就不继续说这个话题。他平日里并不是一个察言观色的人,可看谢艾神色略有愁容,他便不忍再叫谢艾难过,转而说一些趣事。

韦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有些奇闻异事说出来绘声绘色,谢艾从未出过京城,听得惊奇不已。韦琛见他这样,就越说越起劲,两个少年一个畅谈一个倾听,不知不觉时间就溜走了,直到店小二进来添茶水才稍稍打住。这次谢艾长了记性,问了时辰,才知还差两刻就要到申时了。

他连忙起身,行了一礼:“少将军,我家里定了规矩,申时之后不许流连在外,我必须要回去了。今日少将军多有照料,学生感激不尽,在此谢过少将军。”

“申时就要回去?这么早?”韦琛兴致正浓忽然被打断,有些怏怏不乐,“我倒是还有很多事情想跟你说呢。”

“明日我应该也能出来,少将军可否明日再来此处?”

“你哪日方便就尽管过来,我闲着没事,每天都会在这里等你。”韦琛走出雅房,“走吧,我送送你,回去的路上我们还能聊一会儿呢。”

韦琛走路带风,已经叫侍从去牵马了,谢艾不好推辞,跟在他身后。看到两匹骏马被牵到跟前,谢艾不觉倒退了一步。他从未骑过马,也曾想过策马奔腾有多畅快,可面对真的马匹,谢艾才见识到马背究竟有多高,威风凛凛的骏马又多令人生畏。

韦琛看出谢艾为难,他拉起谢艾的手去抚摸骏马:“别怕,他个子高,可是性情温顺得很。”

谢艾抚摸着骏马的脑袋,看骏马和善温驯的样子也就放宽了心,他第一次和牲畜亲近,这份陌生又奇妙的感觉让他发自内心绽开笑容。韦琛看着他眉眼舒展的样子跟着笑起来,然后扶谢艾上了马。他没坐上另一匹,而是执起缰绳,为谢艾牵马带路。

谢艾慌忙要下来,但他不敢妄动,只能伏在马背上和韦琛说如此万万不可,韦琛不在意地笑笑,让谢艾坐稳了,自己丝毫没有松开缰绳的意思。

“你家住在何处?我对京城不熟,你指个道吧。”

谢艾只好指路,韦琛浑然不觉谢艾声音低落,只兴致勃勃地和谢艾说自己驯马的事。谢艾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忐忑不安,等到了谢府门口,谢艾说“就是这里了”,韦琛看着谢家堪比王府规格的前庭一时哑然。

谢氏子孙自开国以来就身居枢要,今年恩科榜眼和探花都出自谢府,这些韦琛都是知道的。在宫宴上他见过太傅和都尉,气度雍容,二甲也都是锦衣华服、天之骄子的模样,可是谢艾——

韦琛转头看谢艾,目光落到他陈旧的深衣上,再想起谢艾满手的伤,一些在心头迷迷蒙蒙的疑惑都被解开。谢艾系在腰带上的佩玉正翻在另外一面,上面刻着柏叶鹰羽,外围十八行者轮宝,这是谢家家纹,只有谢氏子孙才能佩此玉。

谢艾低着头,笑得有些勉强:“看着……不大像吧。”

韦琛伸手给谢艾,将他扶下马,两人站得极近,谢艾脸上有多苍白,韦琛看得清清楚楚。

他把没用完的药膏给谢艾:“回去好好养伤,早晚一次,要多揉,把药力渗进去,这样才好得快。”

“谢过少将军。”

“这会儿我只是你的棋友韦琛。”韦琛柔声道,“高门大户里规矩多,日子也未必像那朱漆铜门一样光鲜,总会有几个难熬的日子。你不要怕,如果受了欺负就来找我,我会护着你,要是哪天不想待了,我带你去军前效力,建功立业,将来一样不会输给文官。”

谢艾怔怔看着韦琛,鼻子一酸,唇上却笑了起来:“我不怕,我结识了两个贵人,他们待我的好,抵过我所有受过的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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