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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韦琛急了,一把扳过谢艾让他面对自己,谢艾没有反抗,只迅速偏开脸,固执地不肯抬头让韦琛看到自己的神情,但他面色苍白,嘴唇绷得死紧,再怎么躲也一目了然。

“我要来的,我每天都要来找你,每天都要见到你。你可以恨我,打我骂我都行,我任凭你出气,但你不能不见我!”

谢艾低声回了一句:“没有人恨你。”

韦琛大吼:“你明明就在恨我!你恨我无能——”

“无能的人是我!”谢艾字字咬牙切齿,“我要恨也只恨我自己,恨我不能上阵杀敌,将夐夷千刀万剐,赶尽杀绝!我也恨我在这谢家无足轻重,眼看自己的幼妹要被丢进火坑里,却救不了她!我恨的人是我自己,你听明白了吗!”

韦琛看着谢艾,他无法反驳,也无从安慰,只能讷讷而执拗道:“我不许你恨自己……”

谢艾抬手挣脱开,笑望着韦琛面带讥讽:“少将军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他深深呼吸,缓了又缓,想到方才失态,也无力懊恼了,只疲倦道:“少将军请回吧。”

韦琛不愿离去,但也不再讨谢艾的嫌,只退出了房门,静候在外。颜氏请大夫给谢艾看诊,谢艾胸口受到重击,伤了内里,需要调养三月有余,且谢艾心头郁结乃是心病,当需心药医治,否则难以痊愈,甚至会绵延病势。

送走大夫后韦琛向颜氏行了大礼,郑重道:“夫人,请准许我带禾青去我府上养病。”

颜氏急忙去扶韦琛:“这如何使得?韦少将军是将门之子,我一个无足轻重的妇人岂能受你大礼!”

韦琛岿然不动:“夫人,在外人眼里我是将帅之后,可在禾青面前,我只是他的朋友,挚友之母,自然当得起晚生行礼。如今禾青落难,我不能袖手旁观,何况他怀郁结之症,也是因为我隐瞒和亲一事,伤了他的心。晚生知道清烛轩日子过得并不十分如意,可此时正是禾青需要好好调养的时候,韦府虽不比谢府家业雄厚,但也是陛下亲赐的官员府邸,庭院清雅,景致宜人,是养病的好去处。晚生向夫人保证,待禾青去了韦府,我定然好生照料他。三月之后,晚生会带回一个康健的禾青,恳请夫人应允。”

颜氏眼中含泪:“少将军待艾儿这样好,妾身感激涕零。只是艾儿是个执拗的脾气,他刚失了妹妹正在悲痛之中,只怕说不动他去少将军府上小住啊。”

“我去同禾青说,必然能说动他,至于都尉大人那边,我也会去请示,想必不会被驳回,请夫人为禾青收拾行装吧。”

说罢,韦琛进了谢艾卧房。谢艾刚用过安神的药,此刻正靠在床头休憩。韦琛轻轻坐到床边,眼看着谢艾憔悴的面容,心下一阵自责,忍不住叹息出声。

谢艾听到叹气声,微微睁开了双眼:“少将军为何又来了?”

“我一直都在清烛轩,寸步未离。”

谢艾没有力气下逐客令了,偏过头去不理会韦琛。

“禾青,你可还想再见小妹一面?”

谢艾不敢置信地看向韦琛:“……此话当真?”

“和亲之事我无力为你周旋,但若是在小妹送去羌州之前,让你们兄妹再见上一面,我还是能帮上忙的。”

谢艾掀开薄被下床向韦琛行礼:“我知道木已成舟,且此事关乎国政,无力回天。可若是少将军能让我再见她一面……此恩谢艾铭记。”

谢瑞不甚喜爱谢艾这个儿子,韦琛去请示时,谢瑞有几分不悦。元帅独子是军权新贵,这样一个势力谢家必要纳入麾下,可韦琛似乎只对谢艾感兴趣,无心结交其他谢氏子弟。无奈之下,谢瑞只好临行前把谢艾叫来耳提面命一番,要他牢牢把握住韦家军的少主,也算尽了谢氏子孙的本分。

当晚,谢艾便出了谢家,颜氏倚门目送,谢艾心里怨恨颜氏不争,临走时没有和颜氏告别一句,只回头望了一眼,别过头来心头蓦然一酸。谢艾进了帅府,住到东苑金缕台中,此院落紧靠东苑主居,还有一条小径直达,看格局应是他日少夫人的居所,故而谢艾入住,帅府上下侧目纷纷。

谢艾平时是个谨慎的人,可如今一心扑在妹妹身上,全然没有留意,他刚安顿下来,就追问韦琛何时能见谢芝。

韦琛柔声安抚:“我会尽快安排,你放下心来,静养身体最重要。”

谢艾只好按捺住满心急切,点头应允,忽而又想起一事,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同韦琛说了,他想要给谢芝买个桃花簪子,但手头正局促,因此想向韦琛借半两银子。

闻言韦琛笑了,他扶着谢艾的肩膀将谢艾按躺在榻上:“此事便交于我吧,你不要挂心,只在院子里养病便可,簪子我会去替你去买,至于钱,你我二人之间不需要谈这些小事。”

谢艾微微蹙了蹙眉,口中谢过。韦琛细细看他低头含忧的眉目,心头一阵柔情涌过。他伸手去抹开谢艾额际微乱的发丝,谢艾转过脸来望着他,韦琛看着谢艾的双眸一时恍神,手掌有那么一瞬想要捧起谢艾的脸庞送到自己唇边亲吻的冲动。韦琛自己心神一紧,蓦然松开手,再叮嘱几句早些安歇的话便退出了房间。

初见谢艾只是觉得这少年俊秀清雅,可越是见得多了,看得近了,就越觉得谢艾容貌甚美,却比那些童倌侍子多了几分书卷味,让人欲罢不能。他又有几分沮丧,此刻若是在军营便好了,下腹有火,随意抓个军妓过来就能纾解了,好过现在这样念想着一个人,却生怕冒犯了。

这么辗转反侧着,等第二天韦琛去街市上买桃花簪子前先去了一趟绸缎庄,挑了几匹布和上好的皮毛让裁缝赶制。五日后绸缎庄送了两套华服入帅府金缕台。

韦琛兴致勃勃地让谢艾试装,谢艾不好意思推辞韦琛美意,只能入后室更衣,刚穿完正准备出去时,韦琛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座雀纹白玉发冠。他让谢艾坐在镜前,自己亲手为他重新束发,解开了谢艾的发带。

万千青丝散落下来,韦琛望着镜中披发如女儿家柔美的谢艾,一时语塞,手上力道都轻了起来,深怕弄疼镜中的美少年。

谢艾只低头摩挲绣着金丝的衣料,抿了抿唇:“少将军,我不想穿这些。”

韦琛回过神来:“你一口一个少将军的,可真伤我心。”

“……琨瑶,我不想穿这些衣服。”谢艾转过身去看着韦琛,“我尚在病中,无心打理自己,那些旧衣服我也穿惯了,而且这衣服……应当价值不菲,我住在府上已经很是叨扰,再让你为我破费,我于心不安。”

韦琛手上为谢艾轻轻束发,口中答道:“过些天我父帅验完兵又要回豊都,你身为谢府公子,怎么能穿得破破旧旧的去拜会我父帅?再者,转眼就要入冬了,给你添置两件衣服也是应该的,你就收下吧。”

谢艾低下头去:“是,谢过少将军……”他感觉到韦琛的手在他发上一顿,即刻改口,“谢过琨瑶好意。”

韦琛把发冠戴在谢艾发髻上:“我是家中独子,叔伯过世得早,连个堂兄弟都没有。我与你投缘,拿你当亲弟弟看待,还望你能承我这份情谊。”

“……是。”

“是什么是,快叫我一声琨瑶哥哥。”

谢艾一愣,低不可闻唤了一句:“琨瑶……哥哥。”

韦琛心满意足地笑了,他的手指缕起鬓间碎发,发现谢艾耳垂上有个耳洞,而且还是一对。

“禾青,你竟然打了耳洞!”

谢艾连忙掩住耳朵,脸倏地就红到脖子根:“小时候我娘给我打的,说是命贵不好养活。”

难得看谢艾窘迫,韦驰逗他:“早知道你有耳洞,我该给你打一副耳坠才是。”

“你——”

韦琛大笑,见谢艾气结,赶紧告罪。束发完后,韦琛上下打量谢艾,满意道:“果然人要衣装。”

两套华服均主青色,一件荷茎绿,一件孔雀青,都是清冷的色,可金银流纹绣入富贵气,领口和广袖都围有狐毛,穿在谢艾身上矜贵十分。

谢艾却没低头多看自己一眼,只应和淡淡一笑:“谢过琨瑶,待我拜见令尊时自会换上。”

韦琛看谢艾意兴阑珊,只能同他说说谢芝的事。

“今日陛下下旨,认了谢芝做义女,封为庄宜郡主,十日后出嫁羌州。”

谢艾轻声念叨:“庄宜郡主……从前芝儿在家中过得连一些丫鬟都不如,现在蒙此大难,却成了郡主,身份贵重。当今圣上施此大恩,是为了抬举谢家,还是抬举夐族人?”

“禾青你别这么说,这怎么样也算一件好事吧?”

“于谢家而言当然是好事,可是对芝儿而言呢?不足十岁便被送去龙潭虎穴中,封个郡主,就能令她今后日子好过些吗?”

“自然,以郡主身份出嫁,一切用度都按照郡主的品级来定,原本以谢氏女的身份,小妹至多带二十个婢女,可换了郡主身份,便可用上百个仆从。她的嫁妆、仪仗都比原先翻了不止三四倍。这样风光大嫁,也不会叫夐族人轻视,定然会加倍敬重小妹。”

谢艾怔怔听着:“当真?”

“当真,这是可想而知的事。禾青,我知道你心里为小妹担忧。和亲一事,是小妹受苦,可陛下封她为郡主,是真的对小妹有利无弊,事已至此,总不算太糟糕,你也宽一宽心吧。”

谢艾缓了一口气:“……好。那我何时能再见芝儿一面?”

韦琛答道:“便在小妹出嫁那日了。”

十日后,谢艾身着韦府侍从装束,随韦琛入宫送行。

郡主仪仗远胜于一般的官宦家小姐,霓旌招展,绛节如火,仆从逾千人,排场气势如虹。谢芝身着凤冠霞帔,被众宫人前呼后拥着出了大殿,向帝后行礼拜别。

谢艾同韦琛站在一众亲贵群中,他远远看着谢芝矮小瘦削的身躯跌跌撞撞行走在一群宫女太监中,就忍不住要冲上前去,被韦琛一把抓住了手。

“禾青,不可轻举妄动,你出来前答应过我的。”

谢艾回头看了看韦琛,退回到韦琛身后。

带军护送谢芝出嫁的是韦翮龄手下一名大将,与韦琛叔侄相称,韦琛送他出城,无人有疑议。待送亲队伍出了豊都百里后,大军就地歇息,韦琛屏退众人,带着谢艾到郡主马车前。

“征夷元帅之子韦琛,见过庄宜郡主。”

与谢芝同坐在车里的教养嬷嬷早已收了韦家好处,嘱咐了一两句后便退下了,站在不远处把风。韦琛向谢艾点头示意,谢艾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一掀轿帘入了马车。

印象中的谢芝总是扬着一张天真稚气的脸冲他笑,可现在谢芝小小年纪却被打扮得珠光宝气,满头插满了金钗,明明还是个女娃,却化着红彤彤的妆。

“芝儿……”谢艾悲从中来,声音都在发颤。

谢芝瞪大了双眼:“哥哥……真的是你?”

她起初不敢置信,泪水却瞬间充满了眼眶,她抹去眼泪,睁大双眼看着谢艾,然后大哭起来。谢艾倾身抱住谢芝,只觉得心如刀绞,他说不出其他话来,只能一遍一遍地道歉,自责无能。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如果他带走谢芝,一来无处可去,二来他们背后的谢家,以及帮衬他的韦琛,都会受到责难,谢艾纵然心中有无比冲动想带谢芝拼个鱼死网破,如今也只能死咬着嘴唇忍耐。

“芝儿……”

谢艾从怀里取出一支玉做的桃花簪,青玉为桃枝,红玉做花瓣,这是韦琛着工匠打造的。谢艾知道其价格昂贵,却也收下了,这是他的临别礼物,希望能给谢芝最好的。

“哥哥许诺给你的桃花簪子……”谢艾将簪子递给谢芝,“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望你……平安顺遂。”

谢芝听不懂谢艾在说什么,只抱着谢艾哭闹,要谢艾带她回家,她要娘亲,要哥哥,要回谢家。

马车外韦琛在催了,谢艾掰开谢芝捏成拳的手,将桃花簪子塞给她,替她擦去满脸泪水。

“芝儿别哭,听哥哥的话,到了羌州,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一定要好好的……”

大军休憩完毕,要继续赶路,马车外嬷嬷已经回来了。谢艾紧紧握住谢芝的手,只想多握住一刻是一刻,但终究耐不住外头的催促,渐渐松开了手。

“哥哥……哥哥!你不要走!不要丢下芝儿!”

起先是恐慌,到后面谢芝近乎歇斯底里地哭喊。谢艾忍着满心痛楚拉开谢芝的手,最后再看谢芝一眼后,谢艾转身离去。

他步伐不稳,几乎是整个人跌下马车。韦琛,一把接住了谢艾。

“禾青……”

谢艾双眼通红,浑身无法自制地发抖,他一手抓紧韦琛的手臂,指节泛白,抬头看向韦琛,满眼无助。

嬷嬷入了马车,队伍重整后继续前行,谢艾看着马车缓缓驶去,谢芝的哭声也渐渐走远,他想去追赶,被韦琛拦腰抱住。

“禾青,我们总要让小妹走的……”

谢艾没说话,只痴痴看着送亲的队伍裹着烟尘渐行渐远,谢芝所在的那辆马车在视线中越来越淡,越来越小,直到淹没在人群与风沙中,再也看不见。

“琨瑶,我好恨……”

韦琛低头去看谢艾,两行泪从谢艾眼中滴落,在他苍白的面容上流淌。韦琛一怔,然后将谢艾拥入怀中,手摩挲着谢艾的头发安抚,赌咒道:“禾青,你别哭,我韦琛发誓,将来必定扫平夐夷,让小妹回来。你别哭,你还有我,禾青,你相信我,我什么都会为你做,什么都能为你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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