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艾淡淡一笑,问道:“商二公子去过豊都吗?”
“去过,我与兄长都是在豊都长大的。迁到雁州后也去过豊都两三回,都是跟着殿下去的。”
谢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也是,殿下是皇子,自然也是生长在豊都的,迁到封地是殿下成年之后的事吧。”
“正是,那还是七年前,刚来的时候雁州可以说是穷山恶水一片,官匪相护,山贼横行,殿下来封地的路上居然还被打劫,车上财物被洗劫一空。幸好当时殿下不是大张旗鼓来的,而是乔装成商贾家眷,这才保住了性命。等到了雁州京,殿下就把当地的一众恶吏都斩首示众了,又治了许多年才把山贼除净,后来开山辟路,修筑了跸道,出入雁州才便利许多。若是没有这些,第一年来雁州的时候,我们可真是说跋山涉水都不为过。”
“那现在道路通畅了,一般来回需要几日?”
商爻如实答道:“脚程快的话,七八天就够了。”
“七八天……自谢玑身故后,至今已半月有余了,殿下派去豊都的人应该快回来了,也许明天殿下就会传我去说话了吧。我想他们快点告知我真相,可又怕真的听到什么看到什么。”谢艾愧然一笑,“让商二公子见笑了。”
商爻摇摇头,他微微蹲下身,手扶着谢艾的手臂,温言道:“公子先不要想这些,还有几日便过年了,到时候王府里会很热闹,殿下会微服带我们去集市,若是赶上殿下闲暇,我们还能去副京游玩,公子还没有去过雁凉吧,那里可比雁崖繁华多了。”
谢艾对商爻说的这些并不感兴趣,却还是微笑起来:“真的?”
“当然,到了元宵灯节,华灯璀璨,猜灯谜,看游艺,吃元宵,放爆竹,娃娃们拉兔子灯,姑娘们祈福,人山人海的,公子一定会喜欢。”
商爻平日并不是个话多的,但为了让谢艾宽心,滔滔不绝了好些。谢艾心领其意,笑着伸手搭住商爻的手,略带感激之情:“好,到了元宵一定去看。”
商爻摸到谢艾的手发烫,当即一慌。谢艾吹了许久的湖风,身上一直是凉的,商爻刚给他盖上斗篷没多久,他就浑身发起热来,整张脸也慢慢泛红,头脑烧得晕乎乎的,渐渐说不动话,头靠在柱子上昏了过去。
一口气撑了半个月日日习字,这一下病来如山倒,商爻给他敷降热的冷巾,没一会儿帕巾就温了,烧却一直退不下来。元曦早晚来看过,但不见谢艾好转,到了夜里谢艾烧得昏迷,药也灌不进去了,元曦屏退郎中和侍从,只留商氏兄弟侍药。他将谢艾抱在怀中,自己端起药碗喝了一口含住,然后低头哺喂进谢艾口中,硬逼得谢艾把药汤咽下去,就这么以口渡药了好几回,一碗药才稍稍见底。
商爻见状目瞪口呆,商回则出了居所招来一个婢女,让她去熬点姜汤,完后送来给元曦服用。元曦喝着姜汤,瞥见商爻还吃惊的模样,嘱咐刚才看到什么,不许让谢艾知道。
隔日谢艾烧热渐渐退下,人却还乏力,好在能喝药,调养了三日后病势大好,正赶上除夕。
灯笼是前两日就挂上的,到了夜里灯芯一点,整座王府便被金光红蕊勾勒了出来,气派中透着祥瑞喜庆。水榭灯影临湖映成双,谢艾随婢女到了膳厅,春节期间的膳厅布局略改,多出许多案桌依次布列,王府众仆从一一向元曦拜年领赏后就座。
谢艾向坐在主桌的元曦叩拜:“学生谢艾恭祝殿下贵体安康,吉祥顺禧,雁州风调雨顺,丰年稔岁。”
元曦笑着点头,抬手示意商回,商回从袖中取出一个红信封,交于谢艾。谢艾双手接过,也不看是什么,向元曦磕了一个头后退下,坐到不远处。
王府内仆从都是在府中待了至少有三四年的,元曦一声“开席”之后便热火朝天地开始吃团圆饭,厨司上了一大盘饺子,一桌的人哄抢打闹,好不欢腾。谢艾第一年在雁王府过节,只认识商氏父子和元曦,故而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案桌上,低头默默吃着饭菜。
商爻和父兄坐在一起,看着谢艾可怜,正想要去请谢艾,元曦已经下了主座,牵起谢艾到自己座旁。
“本王一个人一张桌子怪冷清的,你陪陪本王。”
谢艾连忙推辞:“学生不敢,这不合礼数。”
这时商爻拉着父兄端着菜盘跑过来,口中嚷嚷着“殿下桌上的好吃”,厚着脸皮坐下来,一张方桌上围了五个人,想不热闹也难。
团圆饭后谢艾回了水榭,商爻伺候他洗漱,一边好奇问道:“殿下每年给的赏赐都是些金元银元,怎么公子得的是一个信封?”
谢艾这才想起来,他擦洗完脸和手,去外衣袖中取出信封拆开,里面是一张典当铺的结单,他一个月前当出去的发冠如今已经赎清,等年节一过典当铺营业,他就可以凭此结单去当铺换回发冠。
“这是……”谢艾有些不敢置信,元曦此举绝不仅仅是数十两黄金的赏赐,更是解他心头一结的恩情。
“殿下他此时应该还没歇下吧,”谢艾急忙重新束发穿戴,“我要去谢恩。”
商爻领命,帮衬着谢艾把冬衣穿上,随他快步奔到暖阁,却得知元曦刚刚已经睡下了,暖阁灯都熄了。两三个婢女走出来,其中一个手上端着药碗。
“殿下病了?”谢艾回想今夜席上元曦确实脸色欠佳。
商回答道:“殿下只是有些疲累,喝了一碗安神汤。”
谢艾心里感愧交加,跪在暖阁外磕了一个头,再携商爻离去。
第二日谢艾清早就来暖阁请安拜年,元曦召见谢艾时还有些惊讶:“怎么这么早来了?”
谢艾跪伏道:“一为请安,听闻殿下抱恙,特来问安。”
元曦责备地看了商回一眼,口中答道:“本王无碍,年下事情多,有些乏罢了,别大惊小怪。”
“是。学生二为请罪,昨夜团圆饭上,学生一人向隅,举座不欢,幸得殿下解围,还有总管和两位商公子包涵,才没让学生扰了节庆气氛。学生知罪,请殿下责罚。”
元曦叹了一口气,走到谢艾跟前,半蹲下身问:“真知道错了?”
“是,真知错了。”
“你抬起头来。”
谢艾微微抬起身,看着元曦。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既然说知道错了,本王信你。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许别扭,听到了吗?”
谢艾点头:“是。”
元曦笑了:“至于责罚嘛……就罚你给本王笑一个吧。”
谢艾面容一僵,忽然硬要他笑,他笑不出来,只能伏地请罪。
元曦也拿谢艾没辙了,拍了拍谢艾的头,坐回座上:“好了好了,今日去帮商总管记礼单吧,这你总该能做得好。”
“学生领命。”谢艾继续说道,“还有一事,学生想谢殿下恩典,殿下除夕夜的赏赐恩德如山,学生感激不尽,特来谢恩。”
这件事办在谢艾心坎上,元曦也高兴,微笑道:“这是商回在收拾你旧日居所时发现的,看你好好收着凭据,想必是重要的东西。”
“是,这对学生很重要,谢殿下大恩。”
元曦说道:“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饰物吧。”
谢艾如实答道:“回殿下,此发冠实为我一个知己好友所赠,他费了钱财与心力,学生不愿辜负他的一番好意,所以总想着要把这发冠赎回来。”
元曦好一会儿没说话,面上笑意淡了几分,忽而又笑了起来,有几分自嘲意味,沉吟过后问道:“是那个‘将军’吗?”
谢艾脸庞一红,低下头道:“只是……只是好友。”
元曦微微张着嘴,半晌慢慢合上了,淡淡道:“好了,你先下去帮商总管吧。”
谢艾领命退下,元曦看着他离去,心头说不出的一股酸意往外冒。
商回忍着笑说道:“殿下,雁州的文武官员一会儿都要来拜贺呢,赶紧准备吧。”
元曦看看商回:“你可得忍住了,要是敢笑话我,我就罚你。”
商回几近破功:“请殿下赶紧罚我笑一个。”
闻言,元曦自己也忍俊不禁,想到谢艾,元曦重重哼了一声,一甩袍袖,起身去前殿赴百官贺。
辰时雁王府大门一开,雁州的大小官员与商贾名流依次入府拜年。谢艾跟在商总管身后,拿笔飞速记下一众宾客名字与贺礼清单,完后随侍从一同将堆成山的贺礼搬到库房,再一一核对。
“公子忙了一个多时辰辛苦了,”商总管体恤谢艾,“快回水榭休息吧。”
谢艾从命:“是。刚才记礼单的时候字写得潦草了些,我回水榭重写,另外想请总管给一份往年礼单,我好照着格式去做。”
商总管应允,着小厮去取了前两年的礼单给谢艾,谢艾收下后谢过告退。
从后厅走,绕过喧嚣,谢艾回到水榭,远远还能听到前厅的热闹。他照着往年的格式誊写了礼单,又做了另外一份,是按照贺礼贵贱来列的。这是谢家每年都会做的事情,他小时候见管事这么命书童做过,清单这么一列,百官之中谁对谢家上心,谁只是走个过场,可以从中窥见一二。
外头人声似乎轻了一些,谢艾也渐渐静下心来,面对着礼单上的一列名字沉思。
雁王府派去豊都的人已经去了一个月了,按商爻说的脚程,来回两趟都够了,何况雁王府的人也要回乡过年,不会滞留豊都,所以想来人应该是带着消息回来了,只是雁王不肯说,或是因为正值年下,提这事不吉利。
又或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豊都那边真的一切平安,此刻颜氏也正过着年呢,只是清烛轩冷清些罢了,他临走前留了银票,够颜氏过个好年了。
谢艾摇摇头,这一切终究是他奢望,妄想着颜氏安好,是他自欺欺人。从他背叛谢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出选择了,他要谢瑞抵命——不,不单单是命,只是结果性命,他孤身一人回豊都就可以做到了,他要谢瑞付出代价,那些迫害他母亲和幼妹的所谓门楣光耀,他也要终结。
眼下唯一的入手之处,便是雁王府。还有这礼单上——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是商爻气冲冲地回来,他喝了一口茶,完后重重把茶杯敲在桌上。
“怎么了?第一次见你这么大动肝火的。”谢艾给商爻又倒了一杯茶递给他,“正过年呢,别动气。”
“就是过年才生气!平时那个宁王跟死了似的,雁州要剿山匪不出兵,遇到灾荒不救济,到了过年的时候就诈尸!区区一个宁王府的府尉也来摆威风,让我们殿下屈尊降贵正门相迎,还要跪接宁王贺礼,他手上拿的是什么?圣旨吗!”
谢艾惊诧:“殿下跪接宁王贺礼?你亲眼见到殿下真的跪下去了?这于礼不合啊。”
“去年亲眼见了,今年兄长把我赶回来了,怕我一冲动给殿下闯祸。”商爻越想越生气,“殿下就是脾气太好了才这么受欺负,从前在皇宫里是这样,到了雁州,宁王还要给他气受!”
谢艾不吭声,默默思忖。他在谢家虽然不理政事,但毕竟身居皇城,朝局势力他多少知道一些。谢家为独霸朝纲,向来扶保储君,先太子五年前病故,后梁王与宁王争夺东宫之位,最终在谢家支持下,梁王被立为新太子,宁王被驱回封邑云州,但云州物产富饶,宁王实力雄厚,即使退守封邑也雄踞一方,对豊都虎视眈眈,谢家对诸皇子严防死守,最防范的就是宁王。
“别生气了,殿下行事有分寸,绝不是一味的好相与,我猜想多半是为了糊弄宁王,让宁王的人逞足威风心满意足地走,大家都太平一些。”
见商爻还咬牙切齿的,谢艾劝道:“你若再生气下去,还明着表态给殿下看到,殿下见了心里只会更难受。谁愿意伏低做小,尤其是给那跋扈的宁王脸面?还不是因为有不得已之处。”
商爻把话听进去了,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懂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谢艾微笑看着他,商爻比他还大上一岁,却还是孩子心性,他见商爻性情明朗,心里多少有一丝羡慕。
夜里谢艾入睡后,商爻去小筑复命,交来了谢艾所作的两份礼单。看到礼单,元曦与文钟对视一眼,通常年后文钟也会按礼品贵重不同排一张礼单出来,今年谢艾无人交代,就已经做好了,不得不让人高看一眼。
元曦面有得色,勾唇一笑。
文钟白眼:“你得意些什么,又不是你写的。”
“雁王府的娃娃聪明,本王高兴。”
文钟揶揄:“也不知道今天是谁脸跟酱猪肝似的……”说完立刻退后三步,没让元曦踢到,文钟赶紧收了礼单,脚底抹油连声告辞。
元曦心情颇好地躺罗汉椅上小憩,再看看商爻,夸赞道:“过年长大了啊,这次宁王府的人来都没甩脸子,有长进。”
商爻有些不好意思,把谢艾同他说的话大致背给元曦听。
元曦愣了好一会儿:“他真这么说?”
商爻认真点头。
“好,知道了。”元曦脸上泛起笑,“好好照顾他,也跟他多学着点。今年元宵想去雁凉玩吗?”
商爻赶紧点头:“想!”
“好,今年带上谢艾一起,回去打点吧。”
商爻欢天喜地领命而去,商回问道:“殿下真要带谢艾一起?这还是头一回带外人。”
元曦回道:“看他可怜,带他出去散散心罢了。他性子也乖巧,本王愿意疼他。”
“那殿下打算何时……”
元曦听出商回的意思,叹了一口气:“等元宵回来吧,让他过个好年,这只怕是他最后几天开心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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