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初当即垮下脸:“又要背书?《小儿语》近六百字,等我磕磕巴巴背下来,公子只怕晚膳用完了,沐浴完了,睡觉做梦都梦到江南了。”
“那就只抽查你几句,你先吃饭,吃完后把最后八节背了,若是背不出,罚你不许吃点心。”
此话一出,墨初原本要狼吞虎咽的,当即吃相变得极为秀气,只因一边吃饭还要一边想着《小儿语》的最后八节是从哪一句开始。谢艾和商爻偷偷看他绞尽脑汁的样子,对视一笑。
斜月正式留在雁王府昭君水榭做谢艾的随身小厮,登记造册时由谢艾更名为墨初。得了这个名字之后,墨初再也不许旁人叫他斜月,谁若是开口叫错了,他便急着纠正。墨初到底是个孩子,早年是在极乐楼被教蔫了,如今常伴谢艾身边,谢艾又是个随和的主,他的胆子便一天一天大了起来,渐渐都敢缠着谢艾撒娇了,只不过见了元曦还是跟老鼠见到猫似的哆嗦。墨初与谢芝年龄相仿,谢艾遂将墨初当弟弟看待,白日他都会留功课给墨初,闲暇时教他习字读书,墨初乖巧可爱,有他常伴身边,昭君水榭变得更热闹了些,谢艾也比平日笑得多了。
这一晚墨初真没吃上点心,有一处背错了字,把“梦中吃饭”背成了“梦中吃肉”,惹得谢艾与商爻啼笑皆非,夜里商爻伺候谢艾歇下时两人还在说此事打趣。
“那墨初只能梦里吃点心了。”商爻给谢艾掖了掖被子,“公子梦中想吃什么?”
谢艾想起在雁凉吃的美食,窝在被褥中笑说:“麦芽奶糕,雁凉做的比豊都好吃,至今想起来还会流口水。”
商爻笑着点头:“好。”
谢艾睡下,一梦梦回雁凉元宵灯会,麦芽奶糕的摊铺收了,他有些失落,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去问老板有没有剩的,老板戴着斗笠,抬起头来是韦琛的脸,正笑看着他。
做了美梦醒来,谢艾眼里笑盈盈的,早上商爻为他更衣时看他眼中含笑,便问谢艾缘由,谢艾低头不言,心里回味着昨夜的梦。这个梦应该是个好兆头,他昨夜在昭君小筑的时候已经把信写好交给商回处理,这是他与韦琛分别之后第一次与韦琛联络,心中雀跃得很。
穿戴完后,谢艾正要去小筑,商回却来告知元曦在后门马车中等他,今日他不用去小筑,要同元曦出去一趟。
谢艾心中疑惑,到了后门入了马车与元曦同乘。元曦像是昨夜没睡好,眼下微微青黑,见了谢艾也是疲倦一笑,即令车夫启程。
“殿下似乎身体不适,何不在府中休养?”
“并无大碍,只是昨晚读到一卷好书,贪读到半夜,故而有些困了。”元曦看看谢艾衣着,“你倒是一直穿着素雅,今日我让商回来找你的时候,原本想叫他关照你一句穿得素一些,可转念一想此话多余。”
谢艾面色转为凝重:“殿下,我们今日是去哪里?”
元曦覆住谢艾的手:“雁崖近郊有座佛寺很是灵验,我带你去踏青,顺便拜一拜佛。”
谢艾的手慢慢发凉,元曦难得有一丝肃穆,今日去佛寺定是与颜氏有关,颜氏之死,元曦估计是要今日告诉他了。
“殿下……”谢艾抽回手,微微低下头掩饰住满目凄苦,“今日是第四十九日,还是八十一日……”
平日香烟鼎盛的佛寺今日大门紧闭,只接待元曦一行人,到了大雄宝殿更是只许元曦与谢艾入内,入殿之前由一位小僧引谢艾去禅房换上孝服。内里众僧禅坐齐齐念经,木鱼击打声一记一记敲痛谢艾的心。佛祖座下是颜氏灵位,和谢艾一样挂着白。
谢艾怔怔看着灵位上的字,他一直都知道颜氏已遭不测,但亲眼看见颜氏的牌位仍令他难以置信。
他真的没有母亲了。偌大人间,济济苍生,他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
午后法事毕,颜氏的灵位被转去往生堂供奉。谢艾跪了许久,半幅身子都麻了,人也痴痴的,由元曦搀扶着去了往生堂。僧人交代完诸事后退出往生堂,留元曦与谢艾两人。
“今日是你母亲过世第八十一日。”元曦徐徐说道,“早在你杀谢玑之前,我就已经派人去过豊都了。自那时,我便知道你生母故去,只是当时没有细查缘由,只知道是病故。后来又派人去了一趟专门查清此事,才知道你母亲是因触怒谢都尉……被家丁乱棍殴打致死的。”
谢艾双眼盯着牌位,他倒抽了一口气,整个人开始簌簌发抖,放在膝上的手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咬在掌心上。
“你与你母亲曾经住的清烛轩已经破败了,探子深夜去过,据他说里面像是被洗劫了,烧的烧,扔的扔,什么都空了。原想给你找个遗物留点念想,但是没有。后来探子去找你外祖家,查到他们许多年前就已经搬出豊都了,你母亲是独女,颜家没人了,只留二老住在乡下,他们年事已高,还是不要惊扰为好,所以我没有告知你外祖家,私自为你母亲迁了坟,你勿怪。”
“从何处迁起?我不相信谢家人能让我娘入谢家坟茔。”
元曦只能实话实说:“是从乱葬岗里找出来的……”
谢艾面容惨白,周身在火上煎熬:“乱葬岗……弃尸于乱葬岗?谢家人可还能再多作践我母亲一分!”
说到后面谢艾几近怒吼,他涕泪横流,双目充血,哆嗦着嘴唇低声念叨着:“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元曦看着谢艾这般悲愤,暗自心痛,他正是因为料想到了谢艾会承受重创,才将颜氏之死隐瞒至今。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他不会劝谢艾放弃,但若是谢艾因此魔怔到赔了自己一生,那他绝不容许。
“谢艾,节哀珍重,你母亲在天有灵见你这样伤心,只怕魂魄不宁。仇,必须要报,但你也要保重自身,不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言尽于此,元曦退出往生堂让谢艾独自待一会儿。谢艾不能在王府中戴孝,只有在往生堂中才能祭奠一番,心里万般苦楚也只有在这时候发泄,故而此刻他还是回避的好。待到日落西山,一行人必须离开佛寺时他才回到往生堂去接谢艾。此时谢艾虽泪痕未干,但已冷静下来,他拜别颜氏灵位,先出了往生堂随小僧去换下孝服。
元曦还立在往生堂中,他给颜氏上了三炷香,然后一掀衣裾跪下,朝颜氏牌位行礼,郑重道:“颜夫人在上,我乃太祖第九世孙元曦,今在此立誓,余生必尽心竭力照拂谢艾,不令他人世间孤苦无依,以告慰夫人在天之灵。二请夫人安息,谢家迫害你母子三人,此仇必报。三请颜夫人准许……将禾青交给我。我真心倾慕他,愿与他共白首。无论我此生囿于雁州,还是登庸皇城,我对禾青,永不辜负。”
四下无人,元曦向颜氏灵位行了拜礼,磕了三个头。
从佛寺回来后的半日,谢艾颇为消沉,他在屋中凭窗枯坐,想到伤痛处潸然泪下。商爻是陪同到了佛寺的,知道缘由,便管住墨初不让他去打扰谢艾。夜里元曦来探望,谢艾已伏在窗边疲倦至极睡着,眼角泪痕交错。元曦轻手轻脚把窗关上,为谢艾披上大氅御寒,然后离去。
“他身体弱,你小心看护着,别让他又病倒了。”元曦叮嘱商爻,“这几日他不用来小筑了,让他先宽宽心,他若是要出门,你就陪着他。他看着墨初亲切,你就把墨初也带着,别让那孩子乱说话,伤了他的心。”
商爻遵命称是,而第二日谢艾醒来便要更衣,径直去了昭君小筑。摧毁谢家绝非一日之功,他一刻也等不起,更不能把时间留来痛哭。
元曦在小筑见到谢艾时有些意外,但只担忧地偷看了他一眼,没有提昨日佛寺的事,午后借着视察牧场为由命文钟将谢艾带出了王府。眼下春意正起,万物复苏,谢艾到了牧场庄园这种开阔之地心境自然会放松许多,关于畜牧一业元曦此前抓得并不重,趁此机会也可以好好查探一下情况。
谢艾这一去,就去了小半个月,回王府后已拂愁容。雁州辽阔,可许多地方都荒着,尤其是到了秋冬之际,大片大片的平原荒无人烟,春夏的好时节即便举目绿意盎然,也是无人问津。光是这一点,就叫谢艾头疼,回府之后闷在雁苒阁里翻阅农牧书籍,墨初背了多日的《千字文》也没空抽查。
深夜,谢艾还在雁苒阁挑灯苦读,商爻送来宵夜。谢艾确实有些饿了,却手不释卷,另一手伸到盘中取了一个点心,放入口中尝到熟稔的香甜,他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手中的点心,是麦芽奶糕。
商爻在一旁笑:“殿下知道公子想念麦芽奶糕,就专门从雁凉请了个师傅到王府里,他还会做许多小糕点,今后公子想吃什么尽管吩咐。”
谢艾一愣,这才想起来他自回了王府就一头扎进雁苒阁,都没去拜见元曦。
“殿下这会儿歇下了吗?”
“早早就歇息了,寒邪附风入体,故而殿下有些烧热。”商爻叹了一口气,“自从到了雁州,殿下每年入春都要害一次伤寒。”
谢艾想到颜氏也有寒症:“可是因为早年落下了症候?”
商爻点点头,与谢艾说起了元曦当初还在皇宫里的那段日子。元曦生母丁姬,出身官宦之家,一直圣宠平平,在宫中过了三五年才诞下楚王元昭,再两年后得一公主,又是许多年后才生下了元曦。丁姬一心全扑在楚王身上,为他钻营铺路,元曦作为幼子并没有得到丁姬的怜爱,反而很是疏忽。元曦四岁的时候被宁王推入冬日的花池中,丁姬只盘算着借此事打压宁王,然宁王母家势大奈何不了,她就只能暗自饮恨,从头到尾没留意到元曦受寒病倒。等宫人们发觉的时候,元曦已经烧得滚烫,好在命硬救回来了,但从此落下了病根。后来为了向太后卖好,且丁姬也无暇照料元曦,便将元曦送去了慈宫。在太后膝下,元曦过了几年舒坦日子,慈宫安宁祥和,养得元曦性子沉稳且好脾气,但与丁姬母子情分淡了许多。后来太后仙逝,元曦被送回丁姬身边,那时元曦已经十多岁了,他不想做楚王的垫脚石,便装作只知晓玩乐的浪荡客,远离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先太子入主东宫后,一切算是尘埃落定,丁姬察觉到元曦与她生分,也曾示好过,但元曦知道和好之后是什么路数,也早就灰心了,还不如散漫到底,让丁姬别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成年之后元曦挑了离豊都最远的封地雁州,那块从来都没人要的地方元曦却要了,皇帝问起缘由,元曦只说雁州有雪景看,其实元曦最怕冷了。四岁时的那场大病注定夺去他多年阳寿,到了雁州每逢春寒料峭都要诱发寒症作祟,教他缠绵病榻,少则三五日,多则半月。
谢艾静静听完长长叹息,再也读不进书了,便收了食盒与商爻一道回了水榭。墨初早就睡下了,可闻到食盒里的香气又醒来,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是什么好吃的,谢艾一把麦芽奶糕给他,他便彻底醒了。
“真好吃,”墨初一手奶糕,一手清茶,吃得满嘴清甜,“我在雁凉时最喜欢澧阳楼的点心了,没想到王府里的师傅做得和澧阳楼的味道一样!”
商爻笑了:“小毛猴嘴真刁,这就是澧阳楼的师傅做的!”
墨初惊诧不已,谢艾坐在一旁没吭声,手中捏着一小块奶糕,伴着心事慢慢吃完。
第二日谢艾去了一趟厨房,吩咐用干姜和黄芪制成药茶,熬煮三个时辰后夜里奉送到寝殿。
此时元曦在榻上养病,他病势已经大好,只是头还昏沉着,见谢艾来了,他挥退了一众侍从,只留他与谢艾两人。
“有事要说?”
谢艾跪在榻旁,双手奉上药茶:“没有,只是来为殿下送药茶。”
元曦接过药茶,闻了闻味道:“这是什么?”
“这是干姜与黄芪煮的茶,我母亲生前也有寒症,就是饮了这药茶,到了春寒才压住症候。”
元曦微笑:“你费心了。”他已服过药,但这是谢艾的心意,便一口饮下。
“好了,无事便退下吧,我还病着,别过了病气给你。”
谢艾垂目,抿了抿唇低声道:“若我无事,便不能留在这里吗?”
元曦靠在床头看着谢艾:“你今日是怎么了?”
“学生是来请罪的,殿下为我派人在豊都打探消息,好生安葬亡母,还为她做法事,请灵位供奉在往生堂便于我拜祭。如此种种恩德,学生铭记于心,自当报答,可学生回府多日却未曾请安,连殿下病了也是昨夜才知道的。学生心中有愧,特来请罪,求殿下容我留在这里为殿下侍疾。”
元曦笑了笑:“操办你母亲身后事是好些天之前的事了,今日怎么突然想起来报答?”
“殿下为我请了澧阳楼的糕点师傅……”
元曦噗嗤一笑,肩膀都跟着抖,笑到后面咳了几声:“原来是因为麦芽奶糕啊……”
“是、不是,不是因为奶糕……”谢艾低下头,“殿下,把那糕点师傅送回去吧,往后也别再这样……这样关照我了……我无以为报,心中实在愧疚。”
元曦微笑伸出手去,手指轻轻刮过谢艾的头发:“不用愧疚,这些小事微不足道,而且这是本王自愿的,你不要多想,更不必自责。”
温热到微微发烫的手指轻轻拂过脸庞,正如元曦温热的心肠,谢艾默默感受着,轻声道:“殿下……还想要我吗?”
请吃寄居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