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殿下,事事平安,学生每日都有许多事务要学着处理,日子过得很充实。”谢艾看出元曦眉宇间难得的忧郁,刻意比平时多话了些,“商二公子还教了我一套护身的剑法,我闲来在院子里练上一练,强身健体。”
元曦微笑,他撑着额头靠在案边,笑望着谢艾:“嗯,还有呢。”
“还有……商总管教了我珠算,我手笨,盘拨起来不如商总管爽利,还在勉力学习。”
元曦笑了:“怎么都是这个人教你,那个人教你的。”
“殿下临走前将雁州诸多事务交于文长史和我,是委我以重任,寄我以厚望,我年纪小,只能多和前辈长辈们学习。”谢艾想了想,“墨初背下了论语前三篇,是我教的。”
提到墨初,元曦眼眸一凝。墨初是从极乐楼里出来的,谢艾酒后出事时他就在旁边伺候。当初看着这孩子老实,又对谢艾好,元曦便让他留在谢艾身边了。墨初毕竟是在打小在极乐楼里受过训的,极守规矩且安分,元曦对他很放心,但想到白日客栈里与朱师傅所谈之事,元曦不免有些消沉上脸。无论如何,还是要对墨初再敲打一番,如有万一墨初哪天说漏了嘴,后果元曦不敢去想。
谢艾见元曦沉默:“殿下有心事?是在豊都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元曦看着谢艾担忧的神情,心头一暖也一揪:“没什么,只是有些事情……是我做得不好,一步踏错,想想就懊悔不已。”
谢艾宽慰道:“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么。”元曦自嘲地笑了笑。
谢艾静静看着元曦,退开一步跪伏**:“学生不知殿下在苦恼什么,但学生心里一直感佩殿下德才。自入了雁州,见到雁州物阜民熙,便知道殿下是位明主。王府内外同心同德,和气致祥,都是殿下宽严相济,御人有术,才能有这番气象。学生被谢家送到雁州之前,本是行尸走肉一具,只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没被抽干罢了。但自从遇到了殿下,受殿下恩德教诲无数,又予我以施展所学的机遇,将我视如臂膀,待如心腹。倘若当初谢家送我去的是宁王府,是楚王府,或是东宫,我都不可能有今时今日的好光景,想来着实无比庆幸自己来的是雁州,遇到的是殿下。”
闻言,元曦有些动容:“你当真这么想?”
谢艾抬起身,看着元曦郑重点了点头:“得奉殿下为主君,是谢艾三生之幸。”
元曦微笑起来,他倾身拥住谢艾。他怀着满腔爱意,心里默默想着,我才是三生有幸的那个人。
原来七年前赴封雁州,让我在北国冰雪无垠中拨云见日,都是上苍恩赐,只为今生遇见你。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戴胜降于桑。雁州各地陆续下了几场大雨,极利农作。
文钟说雨天喝酒睡大觉最适宜,便告假三日在府中休养。元朔怕谢艾淋雨受凉,也知道谢艾闲不下来,就派商回把新到的文书密卷送到昭君水榭去。谢艾伴着雨声,独自坐在水榭书房内读着谢家送来的信,元曦去豊都拜祭先太子一事谢玑未曾禀报谢府,惹得谢瑞发怒,这一切正中谢艾下怀。谢玑被谢家严词斥责,断了回豊都的路,自然万念俱灰,生了绝念也在情理之中。
笔尖在纸笺上盎然游走,谢艾已经把谢玑的草书学得十成十,挥毫泼墨信手拈来做了谢玑的绝笔,泣告谢家摧折子孙,自身不堪悲辛,只能求死解脱。信中交代了谢家授意他监视亲王,涉足党争之罪,顺便将元曦的忠君爱民带过一句,完后收好此信,为元曦将来留用。至于谢玑的死期,谢艾要再斟酌一下,他尚未获得谢家信任,如果现在就送去讣告,只会让谢家送其他人过来,于他无益,故而先作一封悔过书送给谢家稍作试探。书文最后谢艾问候颜氏安好,笔端微微发颤,他停笔吐息,凝神继续书写。
手边剩余是豊都密探送来的情报,每一卷原都封着蜡,蜡上烙着各王府世家的篆书家纹,元曦都已通读过了,入档前送到谢艾这里让他过目一下。谢艾一卷一卷读完,读到韦家的,内里短短八个字,简略却触目惊心。
——韦琛回京,韦谢联姻。
谢艾垂下手,一时失语。
韦琛要成亲了,他年过二十,早就到了成家的年纪,娶名门贵女绵延子嗣是人生必经之路。
这么想着,谢艾却幽幽凝视着密卷上的韦琛二字,又自觉失态。
他该从大局角度思虑此事——韦谢联姻,显然是谢家得了韦家的支持,太子党再一步壮大了,此时要寝食难安的是宁王,雁王府乐得鹬蚌相争坐收渔利……只是这样的话,韦琛也成他的敌人了。将来雁王府如与东宫相争,势必要折了韦琛这个臂膀,雁王才能入主豊都,届时他该如何保全韦琛?
从极北雁州到西南沧州,听商爻说信差往来要四五十来天,谢艾原本算着日子,估摸这几日便能收到韦琛的回复了,可现在他知道了韦琛回京成婚,想来韦琛也不会回信给他了。其实他有什么脸面要韦琛帮他,当初韦琛是待他好,可韦琛是帅府独子,对他的那点好如同富贵人家一甩袖,洒出一点金叶子抛给路边的乞丐,等一转过头便什么都忘了。韦琛有前程似锦,有金迷纸醉,如今更有如花美眷,何苦还要惦记着他这个落魄之人?
将军读来如相问……谢艾想到自己不知羞耻写下的情诗,垂头自嘲苦笑。将军有何可问?只怕是金风残露一相逢,将军忘却是故人了。
不,不会。韦琛为了他以性命威胁韦翮龄,那穿透手背溅出来的热血历历在目,声声珍重化一句万勿自苦,韦琛这样的情深意重,怎会被轻轻拂去?至少他忘不了,永生永世都忘不了。
“琨瑶……”
泪珠滴落在密卷上,晕开韦琛二字。谢艾慌忙抹去眼泪,兀自厌恶起了自己,韦琛视他为手足,兄长成婚,他应该为韦琛高兴,有什么可流泪的。他平复心绪振作起来,将眼角点点残泪擦干,如常收好密卷。
雨下到夜里稍稍收势,商回把文书送回小筑,告知元曦谢艾已经歇下了。
“他倒是难得睡那么早,不过也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对脏器最有裨益。”元曦稍稍安下心,他正自己和自己下着棋玩,手上捏着棋子继续思索。
商回笑道:“殿下最惦记公子的身体安康了。”
元曦也笑了,见商回要归档密卷,让他把韦府的密卷再拿来看一眼。拆开封蜡,内里的八个字有一处模糊。元曦看着,唇边的笑淡去了,他让商回收好密卷,自己坐在棋盘前沉吟半晌,把棋子丢进了棋罐里。
他知道谢艾笔下的将军是谁,也知道这张密卷对谢艾意味着什么,却不知道谢艾竟会伤心至此。那一滴泪像是淌落在他心上,烫出泪渍。元曦有十分嫉妒,也有十二万分不忍。
“等明后日雨停了,去近郊踏青吧。”
商回不解问道:“殿下怎么忽然想起来去踏青?”
元曦叹息:“没什么,带谢艾出去散散心。”
雁州春意正浓,大雨过后草木青翠,花草挂着露水娇艳欲滴,比清明前后还鲜嫩。雁崖近郊有块小草原,地势连绵,山丘围抱,清潭千尺。游人多是举家来踏青的,也有人骑马驰骋一番,在碧空下肆意吐吸春色。万物复苏,南去的雁阵也陆续飞回来,留恋这片草肥水足之地,吃饱喝足后懒洋洋地抖落一身灰褐长翅,醉倒在北国春色中。
商氏兄弟都擅骑术,商爻性子又好斗,自然央着商回同他比试,一局输完还要磨一局,生生把马都跑累了。文钟原先跟着元曦坐在菩提古树下饮酒赏景,一旁谢艾静默,元曦的目光又总在谢艾身上打转,文钟便识趣地拉了一匹马去找商氏兄弟,硬要给他们做裁判。
谢艾背靠着树身感受春风拂面,颇觉惬意。雁州冬日里冷得冰天雪窑,但天气一回暖后便很是宜人。
元曦看谢艾望着草原,便问道:“小仙童在想什么呢?”
谢艾答道:“想二十四孝,王祥卧冰。说琅琊人王祥,早丧亲,继母不慈屡屡谮之,使其为父所厌。然其非但没有憎父不明是非,也没有恨继母谗言毁谤,反而愈发恭谨。继母朱氏要尝鲜鱼,他便在冰天雪地里解衣卧冰。学生看着这草原碧草连天,可在冬日里却是冰雪皑皑的,当与王祥卧冰那一日一样寒冷。”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自省,清明时我应随殿下去豊都的,只是当时怕自己冲动寻仇,故而自锁雁州,可这么一来,生生拖慢了我向谢家复仇的脚步。”
“若是你当日同本王去了豊都,你会如何做?”
“自然是效仿王祥,装出一副孝子贤孙的做派,让谢家信我,把监视雁王府一干事项交托与我,顺理成章顶替谢玑。那样我便可以彻底放开手脚做事了,如今中间碍着一个谢玑,终有许多不便。”谢艾慢慢说道,“我自省的是我虽背负弑母之仇,想着要血洗谢家,但连一点忍耐自控都做不到。”
“王祥性至孝,并非做作,你也不是不孝之人,你想想若是你生母在世,想要一碗鱼汤,你也会为她卧冰求鲤。”
谢艾笑了:“性至孝?我自小读二十四孝时就不信王祥是真的孝顺他继母。自古至今每一代王朝都以孝治天下,汉更以孝廉为察举。他想有出头之日,就只有发了疯地献媚继母,才能获得世人称颂,以孝名得封官爵,后来更是一路做到了太尉。殿下真的信他毫无心机,卧冰求鲤全然出于本性?对一个恶毒妇人有孝心是什么本性?”
元曦见谢艾说到后面眼里隐隐有恨意,伸手覆在他手上:“听你说这些,我便知道你年幼时过得有多不如意了,你如今恨极,亦是被谢家生生逼出来的。但是谢艾,我只劝你不要为了复仇而活,这世上还有许多至纯至美之事等着你,来人世一遭,不要让心魔迷了眼,平白错过人间至好。今日春色正盛,不要去想那些糟心事了,来,随本王去潭边走走。”
他拉着谢艾起身,朝商氏兄弟吹了一声口哨,那边商文三人便跑回来了。商爻好不容易赢了一局,兴高采烈地和谢艾说自己刚才策马驰骋的英姿,谢艾静静听着,由商爻扶上了马,执缰绳顺着路道带他去潭边。夹道古树参天,阳光透过细碎的树叶缝隙洒在从道上,一行车马仿佛行在流彩金光上。谢艾举目看一片翠绿中的斑斑春光,微微闭上眼,让光华直照透心底。
雁崖潭极深,即使万里无云晴空之下,潭水仍是幽深的黑色,只有潭边青石上水色青蓝,看着甚是剔透。远处有渔翁乘一叶扁舟于水上放歌,萦绕潭间,商回取了横笛吹奏,轻舟委浪,谣咏相和。文钟带了鱼具垂钓,商爻先前跑得一身热汗,泼了潭水冲脸,被文钟嫌弃惊扰了正要上钩的鱼,两人笑闹不止。
一阵扑棱声传来,元曦让谢艾仰头看,只见一列雁阵振翅在和煦春日下飞过,直扑远山。
元曦含笑看着谢艾:“如今知道此城为何叫雁崖了吧。”
谢艾还痴痴望着远去的雁阵,惊喜地点点头:“知道了,是以雁阵为崖,飞绝千仞。”
元曦的目光在谢艾的笑颜上流连,他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吻谢艾了,此时谢艾心怀敞开露出笑意,黑眸中透着神采,他也心头雀跃,但碍着身边商氏兄弟和文钟都在,谢艾又面皮薄,就暗暗忍了,心里默默记账,想着下次要找机会狠狠补回来。
一行人在潭边游玩到日落才乘着融融暮霭回府,谢艾难得玩累了,一上马车没坐多久就犯困,马车在王府正门停下时,他还迷迷糊糊着。
商总管出来相迎,身后跟了一对主仆。元曦先下了车,看到商总管身后的人便是一愣,心头警钟大作。
“殿下,今日您出行之后便有贵客来访,是骠骑将军韦琛。”
一听到“韦琛”二字,元曦心头又是一震,他万万没有料到韦琛竟然到了雁王府,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末将韦琛参见雁王殿下。久候殿下未归,实在见殿下急切,便跟着贵府总管一道在此迎候了。”韦琛行了个礼,目光望向元曦身后的马车。
元曦急转回身,只见谢艾掀起车帘欠身出了马车。谢艾见一众人都站在门口,正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转头目光落到韦琛身上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禾青,是我来了。”
谢艾还不敢置信,几乎要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恍惚地看着韦琛走到他跟前,把手伸给他。
“禾青,来。”
手放到韦琛掌中,是温热且真实的。谢艾微微发颤,眼里已经蓄起泪水,自韦琛赴西南至今他心中积压的百般酸楚,和再次见到韦琛的万分欣喜都撞在胸口,激荡欲碎。
韦琛握住谢艾的手,将他扶下了车,然后一把拖进怀中。谢艾落入思念许久的怀抱,伸手紧紧抱住了韦琛,把脸埋进韦琛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元曦立在原地一动未动,他望着谢艾,望着韦琛,望着相拥的两人。
有一根针猛地扎破肌理,刺进心头。血一滴一滴往外冒,针一点一点往里推,直到全然没入,血依然在滴,针却再也拔不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