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擒贼先擒王,声东击西之类的话,平日里也用得到,小的只是把这些用在了比试上。想着无论如何,先把他们的将领拿下,这样他们就慌了。军心一乱就会露出破绽,失了先机就会急于弥补,这一急一乱就分辩不出真伪,佯攻也会信,输了也是必然。”
元曦点点头:“你不读书,不学兵法,实在可惜了。”
“小的不敢瞒殿下,殿下这几日举行赛会,小的就在旁观摩,试想自己能被选中上了赛场该如何应对。今日能胜利,一来是运气好,二来这也算是有备而来。”
“你平日是个不多话的,没想到一开口谈吐有度,今日赛场上也镇得住人。”
“今日比试只是诸多赛事中的一场,若此情此景发生在战场上,则是生死攸关之刻,小的不敢不拼尽全力。”
元曦微笑点了点头,他再看看卢苍,卢苍也是激赏。
冯谦告退后,元曦嘱咐卢苍务必把冯谦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冯谦是个可塑之才,千万不要埋没了。另外让卢苍和新军骨干抓紧时日集思广益,在去雁北之前拿出个建军章程和训练方案让他过目,卢苍领命告退。
大帐中只剩下元曦和商回,元曦捧着茶盏若有所思:“我们从王府出来多久了?”
“已有四十六日。”
炬中火焰将军帐照得通亮,元曦低着头,看着茶色中映着的点点荧惑,沉默许久后寂寥道:“商回,我想他了。”
谢艾在小筑读着公文,看到乡试二字灼痛目光。还有两月就到秋闱,雁州也要举行乡试,报考的生员名单已经送进王府。
曾经谢艾要走这条科举之路,可自从杀了谢玑,他就断了这个念头。这是他永远都抹不去的污点,他一介莘莘学子,其实是个杀人凶手,即使有雁王府替他遮掩,谢艾也不愿自欺欺人。
文钟正忙着秋闱诸事,午后让谢艾跑了一趟贡院。谢艾捧着文书进了贡院,路经一间间号舍,不由驻足,他想象着自己就坐在其中一间,怀着出人头地的欲望和报国之志,正聚精会神地书写答卷。
“公子?”商爻唤他。
谢艾回过神来,笑了笑与商爻继续走,与号舍里奋笔疾书的自己擦身而过。
回了王府后谢艾有些消沉,他近一两个月来只能喝些药汤和清粥,整个人有气无力,但仍强撑着精气神,养伤期间读书习字,伤愈之后出入小筑。与韦琛决裂的事情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他在虢园被韦琛弄伤了身体,更多像是被狗咬了一口。唯有梦醒时分常常眼角湿润,胸肺抽气丝丝作痛,像是在梦中痛哭过。谢艾将冷泪一揩,若无其事地洗漱穿戴,晨起去院中练剑。
当初韦琛送他的发冠和衣物都已经被封存起来了,旧衣服穿着熨帖,只是稍稍有些短了。王府每月都给谢艾记薪俸,他从没支取过,如今问商总管要了几两银子,去街市上买了两套粗布袍服换着穿用。
韦琛走后,谢艾唯一担心的就是韦琛回京对他和雁王府不利,所以他一直思忖着,万一谢家知道谢玑已死,雁王府暗藏野心,他该如何应对。韦琛是谢家的女婿,一旦开口,谢家人不会听他辩解,上策是无路可走,但至少要保全雁王府。
所幸谢家送来的信件读不出任何不妥,还是一如既往地要谢玑严密行事,另提了要谢玑好好教导谢艾,有些事情可以让谢艾去做,一来有个掩护,二来观察谢艾是否办事得力,能好好为谢家效劳。
看到这句话,谢艾心定了。他的悔过书虽然没有得到回复,但谢家给谢玑的信已经说明问题,那么谢玑的“死期”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正值盛夏,游人颇多,雁州各地的生员也陆续汇集雁崖,客栈已经住满一大半,可这时候距离乡试还有两个月,若是真到了秋闱,只怕有些生员要无处可住。
七年前元曦入雁州,站稳脚跟后便增设书塾,雁州的生员数一年比一年多,今年算是一个高峰。谢艾派人去雁崖的每家客栈打听了入住生员人数和客房数量,核算下来预计秋闱之时全雁崖的客栈压根不够生员住的。他赶紧将此事汇报给了文钟,与其商讨,后联络了雁崖十几户读书人家,与他们协定每户收拾出至少一间屋舍,雁王府会派人逐一检查,一旦审定合格便由雁王府出订金为生员们预留,生员入住之后按市价一半给付,另一半由雁王府补贴。
一月之后,报上来的空屋舍有三十多间,谢艾派人一一走访,最后有二十三间过审,其中十二间审得早,已经有些生员住进去了。谢艾与文钟逐一检查,挨家挨户问候生员可有住得不称意的地方,有则修整,务必让生员住得舒适些,好全心全意赴考。
回王府的路上,文钟坐在马车里伸懒腰:“原本以为就是给他们找些屋舍就得了,没想到还那么多麻烦事,屋子漏不漏风,院子吵不吵,连这些小事都要管。”
“科举是天下学子的人生重中之重,仔细些也是应该的。既然雁王府为他们找了住处,办事就要办到底,否则容易落下埋怨。”
文钟抱怨道:“可那些听个鸟叫都要烦躁不堪的生员也太难伺候了!我念书那会儿,我家猫就在我院子里叫春,那叫一个凄厉,我不也照读不误?真读得进书,山呼海啸都岿然不动,那些生员一个个心浮气躁的像什么样子?”
谢艾笑道:“文长史满口嫌弃,可刚才关照生员安心备考的时候,我看分明关切得很。”
文钟咳嗽一声:“……我那是为了雁王府的脸面。”
谢艾点点头:“我们这一通忙碌,正是为了王府好。他们若高中,确实是凭他们真才实学,但只要有一丝感念之心,就会记得雁王府对他们的一番安置。即使将来留居京城,不回雁州效力,可他日朝堂之上有什么事,他们心里也都会向着雁王府。”
文钟眼睛一亮:“你这步棋下得好!”
谢艾低头笑了笑,谢过文钟夸赞。其实还有两个缘故,一来他能懂七年前元曦兴办学堂的用意,元曦耗时耗力做好了第一步,他自然要把后续之事也做妥帖了,才不枉元曦振兴雁州的苦心。二来便是聊以慰藉心中遗憾,他是不能去参加科考了,但若能为雁州学子做点什么,他心里多少也好受些。
回到王府,正门正停着雁王座驾,谢艾见状一愣,顿住脚步。
文钟喜道:“殿下回来了!”
谢艾附和地笑了笑:“是。”
文钟拉起谢艾,快步入了王府大门。元曦刚到不久,正在堂中坐着喝茶,一边听商总管汇报这三个月来王府上下大小事,没坐一会儿文钟和谢艾就回来了,他远远望见谢艾的身影,凝视了一瞬别开目光。
“参见殿下,给殿下请安。”文钟兴冲冲地行了一个礼,“殿下你可算回来了!”
谢艾跟着行礼,脸上没什么笑意,更不似文钟那么兴高采烈的。
元曦捧着茶盏,笑看着文钟:“这么高兴,一定是做了什么好事要来邀功。”
“我们帮殿下积了功德,为生员们安排住宿,一切打点得很是妥当。虽然这是谢艾老弟的主意,但我也是跑断了腿,一个一个慰问过来,可不是轻松的差事。”
“哦?是吗?”元曦笑着转眸望向谢艾,见谢艾低垂着脸默不作声,也就生硬地搬开目光,干脆不搭理谢艾,与文钟谈了起来。
在雁州政事上,谢艾已渐渐独当一面,虽然凡事必然先请示文钟,但已胸有成略。如今雁州大小政务有一半均是谢艾经手,可文钟同元曦说起来的时候,谢艾只是在一旁听着,时不时点点头,从头到尾没有开口。
晚上三人用了便饭,文钟回了文府。谢艾一直默默无言,用完饭后静立在元曦身侧,元曦回寝殿,他也跟着去,入了寝殿便跪下。元曦全当没看见谢艾这个人,传了婢女为他洗漱,慢条斯理地换上寝衣。待婢女和商回都退下后,他坐在榻边望着谢艾,冷冷道:“本王要歇息了,你还跪在这里干什么?”
谢艾伏地请求道:“学生有一事,想求殿下恩典。”
“不允,退下。”元曦断然回绝。
谢艾抬起身:“殿下为何不听学生说明所求何事,就直接拒绝?”
元曦按捺着脾气,他从雁西大营调兵去了雁北,忙了足有三个月才回到雁王府,回程越是离王府近了,他就越是迫切想见到谢艾,可见到了之后,谢艾看都不看他一眼,好像虢园之事犯错的人是他一样。元曦不想发火,也不想和谢艾争执,尤其是为虢园一事,否则他一走三月是为了什么。
“出去,本王命你退下。”
谢艾再次伏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学生想搬出雁王府,另寻住处,求殿下允准!”
元曦大怒,斥道:“你上一次求本王恩典,求的是什么?”
谢艾一时无言。
“你求本王与你一日休沐,让你在虢园为韦琛饯行,后来怎么样了?”元曦气道,“这三个月来你可有半点反省?”
谢艾硬着声音:“殿下要我反省什么?”
元曦怒视谢艾:“这么说来你一点都没错?”
谢艾回道:“错了。错在识人不清,将实情相告,为雁王府埋下隐患。与人野间苟合,丢了雁王府的颜面。伤了自身,养病多日,耽误了小筑公事。”
元曦瞠目结舌,恨不得揍谢艾一顿,却又下不了手,只能转身抄起床头的软枕朝谢艾丢过去:“你简直混账!整整三个月,你就想这些!”
谢艾冷冰冰吐出一个“是”字。
元曦气得肩膀微微起伏,他盯着谢艾:“把枕头还回来!”
谢艾低头找找软枕,膝行几步跪到元曦跟前,双手奉还软枕,却被元曦一把抓住手腕拖进怀里吻了起来。
元曦在心里叹气,他实在拿谢艾没办法了,骂舍不得骂,打也舍不得打,就只能用嘴唇告诉他自己这些日子来对他有多想念,心中有多怨恨。可亲着亲着元曦又忍不住温存起来,强硬的吻到后面越来越缠绵。
谢艾原本跪得笔直,被元曦亲也一动不动,可渐渐腿就软了,他自知招架不住这种柔情的惩罚,猛地别过了脸,他面上冷静,可耳朵却烧得通红。
“谢艾,你对本王一点心都没有吗?”两人靠得很近,元曦低声叹息道,“你知道当我看到你浑身是伤,昏迷不醒的样子,心里有多害怕,有多恨韦琛吗?无论你心里怎么对我,你该知道我是喜欢你的,你被韦琛……折腾成那个样子……谢艾,你想过我吗?”
谢艾的声音也不再硬生生的,他郑重问道:“殿下究竟要我做王府幕僚,还是殿下的男宠?若是幕僚,就应该让我像文长史那样,有自己的住所,每日来小筑办公。我只为雁王府谋划霸业,方方面面计较得失,却唯独不会把殿下往儿女之情那里想。若是男宠……那我就只想着如何取悦殿下,是该为殿下守身,也会去想自己有多对不住殿下。”
元曦深深看着他:“谢艾你听好,我两个都不要。我知道你有才华,你研习政事,智周万物的模样,本王欣赏,但本王更希望你是站在朝堂之上光明正大地施展抱负,而不是在王府里做一个谋士,还是密谋夺位这种杀头的大罪。我也慕你风姿,这一点我认,想与你行云雨之事的心思,也从未遮掩过。可我并不只爱你美色,也从没把你当男宠看待,你若是敢那么想我,再将我视同韦翮龄一流,你……你就摸摸自己的良心。”
这一番话震动谢艾,元曦说的,也是他曾经向往的。他原也有治国平天下之憧憬,可如今却弃了科举,怀着恨念隐于幄幕之中。他离当初自己想要成为的人越来越遥远,年幼就种下的鸿鹄之志均已蒙尘。元曦也确实没有把他当男宠对待,反而推心置腹,将雁州军政民生大业交托给他,这份信任与期望,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给。
元曦看谢艾眼神变得柔软起来,唇边也跟着泛起笑,他很是怜爱地拨开谢艾额边一缕发丝:“谢艾,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我想做你的雁王殿下,与你谋取帝业,入主皇城。想做你的陛下,让你能够傲然立于百官之中,挥斥方遒,做国士无双,我与你共创盛世,海晏河清。我还想做你的父亲和兄长,把你儿时得不到的父爱和手足之情,统统都补给你,愈合你的心伤。”
谢艾不觉已然落泪,元曦的话击中他内心最深之处,胸口止不住地发苦,是心头潜藏许久的伤结都被剖开了。他微微颤抖着,眼前一片朦胧,自觉失态地捂住了眼睛,一声哽咽再也遏制不住,埋着头泣不成声。
元曦摸着谢艾的头发无言安抚,静静等他平复一些后笑道:“别哭了,本王最紧要的还没说呢。”
谢艾吸了吸鼻子,飞快拭去泪水,还带着些许哭音:“殿下请说。”
元曦微笑:“本王最想做的,是你的心上人,这样你就会渴望我的爱,我想被你需要,想被你依赖,想被你揣在心里,许我倾尽余生去爱你……谢艾,我不想再被你拒绝了。”
谢艾怔怔听着,眼前又是一阵模糊。元曦对他的心意,即便他置身事外,也不得不动容,何况他一直真真切切感受着。
他抽噎着,难得的语无伦次:“可是……我怕我回应不了殿下。我知道虢园的事让殿下伤心了,可我还不了殿下对我的好,我一直、一直都在让殿下伤心……我怕到头来还是会辜负殿下,还不如早日抽身而退……”
“所以你才想搬出雁王府?”元曦笑了,“回应不了,就不回应,但本王不许你退,我们还有那么长的人生,不到最后一刻,本王绝不放手。”
谢艾心头震颤,他看着元曦,第一次认认真真看着元曦的双眼。
他自雁苒阁初见元曦的那一刻起就垒起了一道高墙,尊他是亲王,敬他是雁主,元曦每每关怀,他也只把元曦当作主君去感恩戴德。可今日他再也逃避不了一个事实,元曦爱他,爱到想填补他生命所有的残缺,想实现他早已放弃的梦。即使心中伤痕犹在,哪怕永远都痊愈不了,但谢艾此刻能感受到元曦的爱意,如一双温柔的手,抚慰他的伤痛。
元曦的嘴唇再一次落下来,谢艾闭上了眼睛,接受了这个吻,放松了身体任元曦将他越拥越紧。
含着泪的亲吻许久才歇,两人抵着额头均是轻喘不已。元曦搂住谢艾的腰身,圈抱着他倒入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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