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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 / 2)

谢艾在元曦胸口磨蹭了两下,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靠着,手指不自觉地玩弄着元曦的衣襟,口中唱着鹿鸣篇章:“……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元曦也没脾气了,手搂着谢艾的手臂,随着他的吟诵轻轻抚拍。

秋风瑟瑟时不时掀拨起车帘,透露雁崖夜街的景象,两畔灯火无垠,行人熙攘而过。元曦怀抱着谢艾,仿佛与他乘坐腾云仙车,缓缓路过烟火人间,心头说不出的安宁。他默默祈盼着这条路永远走不尽,这样便能与谢艾行过无数个四季,直至白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元曦低头看看谢艾,他的小仙童已经醉眼朦胧,有些困倦了。

“谢艾,还记得你说以雁为崖,飞绝千仞……若本王余生守望雁州,你可愿与我年年岁岁看雁去复归?”

谢艾应该是听见了,有所回应,却是空空动了一下嘴唇,元曦什么也没听见,想是谢艾乏了发不出实切的声音。

下马车时谢艾已经睡着了,元曦便背他回寝殿。背紧堵着胸口让谢艾有些难受,半梦半醒过来,嘴里嘟囔着:“娘……芝儿……”

元曦脚步一顿,稍稍掂了掂背上的人,听到谢艾断断续续的梦呓,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说他考中解元了,他有出息了,不会再让人欺负她们了,他可以给芝儿买很多桃花簪子了。谢艾说得含糊,但元曦听清了,过了一会儿有温热的泪渗进他脖颈中,直往元曦心里流淌。

到了寝殿,元曦将谢艾放倒在榻上,为他擦去残泪。商回入殿送来解酒汤,语气凝重地道了一声“殿下”。

元曦手上一顿,让商回扶起谢艾给他一口一口喂药,随后为他褪下外衣盖上被子,看谢艾渐渐睡去,元曦解下幔帐,随商回步至外殿。

“怎么了?”

商回看看内殿,放低了声音:“密探来报,颜夫人的坟被人掘了。”

“什么?”元曦一时惊骇,怕惊醒谢艾立即拉着商回又往外走出几步,低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按殿下吩咐,探子每两月都会给颜夫人烧点纸钱,一直以来都无事,但是就在上个月月中,他再去看的时候,坟已经被挖了,棺木尸身都不见了,石碑也被砸了。”

元曦心念急转,他抓紧商回嘱咐道:“加派人手,尽快调查出是何人所为,谢家那边也盯紧了。此事还有谁知道?”

“王府内只有殿下和我知晓此事,殿下放心,属下绝不会透漏半点风声。”

元曦慌乱如急杵捣心:“怕只瞒得住谢艾一时,瞒不住一世,谢家必然有动作。若是谢艾知道生母被人掘坟,那……”

鹿鸣宴上谢艾遥望过来,唇边一抹莞尔,诗文会友时怡然自得的笑态,依偎在怀抱中低吟浅唱的鹿鸣篇章,谢艾的一切美好,都将灰飞烟灭。

掘坟一事,只要元曦不说,就能隐瞒住,怕就怕挖坟的人不为钱财,而是意在重伤谢艾。元曦心怀隐忧,面上强颜欢笑着,没让谢艾察觉出端倪。

鹿鸣宴后第二日,谢艾到任学署。他与鄢飞结为好友,听他说了许多雁州贫苦学子的事例,两人深谈许久,谢艾回过头来也细细深思。既然雁州仍有学子求学艰难,他身为祭酒,掌领雁州学政,自然要想方设法解决这些问题,尽力让雁州每一位学子都有优殊的读书环境。他白日在公府学署内与官员议事,尽早定下一个章程,傍晚回王府小筑,看看还有什么他能做的。

这样忙碌了近一个月,虽然有些累,但谢艾总是精神奕奕的。他做得越多,便越深觉自身不足。过去在小筑中有元曦和文钟指导,心里有退路,现在独领一署,他便不能再仰赖元文二人了,有什么弯绕沟坎的,都要自己琢磨。

忙到深夜,从小筑出来,谢艾又去了雁苒阁,翻查籍册,直至丑时。

内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是元曦提着食盒进来。谢艾讶然:“这个时辰了,殿下还没歇息?”

“你不也是?”元曦落坐一旁,把宵夜摆放到案几上,“先别看了,糕点师傅新做的芋饼,凉了不好吃。”

谢艾依言放下书,捧起热乎乎的芋饼慢慢吃了起来,一边同元曦说他的想法。市面上书价高居不下数百年此题难解,早期元曦印书万卷以减轻学子购书花销,但所印的都是些儒学经典,学子们想读深读广,就要额外花费许多钱财。谢家藏书阁、雁王府的雁苒阁,各个名门望族的藏书都只供自家子弟取用,对平凡学子进阶不予方便。得书不易,便限制了广大学子更上一层楼。谢艾想,如能在雁州建一座公用的雁苒阁,那于雁州学子便有极大助益,且功在千秋。

“周有盟府,老聃守藏,秦有石室,汉有秘阁。天下藏书,均为皇族宗亲和世家大族独占,黄金屋里又一卷千金,可那些渴求学识之士又不是都生在书香或是富贵人家。殿下,我会把事情想透彻齐全了再做,雁王府的钱我绝不会挥霍,势必把每一分每一厘都用在刀刃上,花最少的人力和财力达到目的。如我有了妥善的方案,殿下可愿支持此举?”

元曦静静看着他,良久微笑颔首。

“真的?”谢艾急忙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芋饼,深深拜礼,“我代雁州学子,深谢殿下恩德。”

元曦伸出手去,谢艾脸庞微红,他膝行两步,柔顺地投入元曦怀抱中,任元曦将他紧紧环腰搂住。

这一月来谢艾全然没有发觉元曦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可这一抱才感觉到元曦的胸膛隐隐发颤,连呼吸都是乱的。

“谢艾,”元曦抱紧了怀里的人,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将他从自己身边夺走,“今天白日里谢家送了急信过来,要你回去……为你母亲守孝。”

谢艾呆愣住,元曦松开怀抱,看着谢艾面容上血色一点一点褪去。

“守孝……为我娘?”谢艾惊疑不已,“信上怎么说的?”

食盒最下一格,躺着谢家的信。谢艾慌忙展开看,是谢瑞要谢玑转告谢艾,谢艾生母颜氏病故,要谢艾回去奔丧,切勿耽搁,其余一字也无了。

“这事不对,既然是要谢玑转达给我,那就说明谢家还没发觉谢玑已经死了,那为何要我回豊都?还是以我娘过世的名义?我娘过世都快一年了,我若真回去了,他们拿什么交代?”

元曦扶住谢艾的肩膀,不觉用力抓紧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再也瞒不住了,与其让谢艾回谢家受这天大的打击,还不如由他来告知,至少他会撑着谢艾。

“谢艾,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但在我告知之前,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你还有我,我永远和你站在一起。”

谢艾越发感觉不祥,恐慌得背脊发寒。

元曦深吸一口气,艰涩开口:“你母亲……她的坟……被人挖了,什么都没留下。既然谢家要你回去,想必你母亲的尸身,应该就在谢家。”

谢艾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人也一动未动,许久他才找回声音,却是空洞洞的:“你骗我……”

元曦担忧地看着他:“谢艾……”

“殿下骗我!”谢艾挣开元曦,“怎么可能,谢家再如何下作也干不出掘坟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他们难道不怕吗?这么做与他们又有什么好处?不可能,绝不会的,我不相信……殿下骗我,一定是看错了,殿下……”

他口中说着不信,眼泪却止不住地流,说到后面谢艾气息渐弱,他左胸内里像是突有异物冲破脏器,生出血淋淋的网,将他胸膛团团封锁住,连丝丝喘息都流不过。

元曦看谢艾脸色不对,赶紧叫商回去请大夫。谢艾低着头缓缓等着心口的剧痛挨过去,目光一瞬不瞬地呆望着眼前元曦的一截衣襟,眼底慢慢爬上恨意,直染得眼眶血红。

他死死摁着心口,嘴唇绷得青紫,杀气腾腾道:“好,他们要我回……我便回。”

谢艾只有一天时间休整,他上午去了一趟公府,与下属交接布置公务。下午回水榭用谢玑笔迹写了数十封信,把想得到的情况和应对方案梳理了无数遍,与元曦交代后将信件都交给他。

信至多只能用一年,他回豊都后会想方设法和元曦传递消息,如有万一他回不来了,元曦需要伪造谢玑的死,而谢玑之死他已向谢家铺垫过,应是无碍。

谢艾与元曦对好口供,他刚过乡试不久,考得解元,也获取了元曦的信任,深受重用,得封祭酒。这是明面上对谢家最有利的,只有这样谢家才会希望他回雁州,否则再送一个谢家子弟过来,不见得一年之内能爬得到谢艾如今的高度。

谢艾轻装简行,什么侍卫随从都没有要,怕人带的越多,露的马脚也越多,连软辇车夫也不是雁王府的人。他只带一两件衣物,一荷叶干粮和些许盘缠,末了向元曦要一把匕首,必要时走到绝路,他至少可以杀了谢瑞。

元曦一直安静听着谢艾安排,在谢艾要匕首时终于开口:“不许。”

“殿下,我这是最后一步棋,总要备着。”

这两日两夜,谢艾未眠,元曦亦是未眠。他双眼血丝遍布,疲倦却坚决道:“无论行到哪一步,我不许你死。”

谢艾虚应下来,元曦不给便不给吧,他可以路上买一把,有没有匕首也不那么重要,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什么都能当凶器用。

元曦一眼就看出谢艾在想什么,眼前的谢艾沉郁,和当初刚杀了谢玑时一样表面一言不发,心里却全想着狠绝的事。

“三个月……如果三个月你不回来,本王就去谢家要人。”元曦说道,“谢艾,你早不是孤身一人了,雁王府,包括本王自己,都与你是一起的。你别总想着做一了百了的事,天无绝人之路,遇事千万冷静,不要走死棋。为你的复仇大业想一想,为你殚精竭虑筹谋的雁州想一想……也为我想一想。”

谢艾深深看着元曦,目光摇动,归于沉默。

“谢艾,我向你起誓,我今生必杀谢瑞,必与你一同覆灭谢家,为你报仇雪恨。但是万事我们从长计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答应我,千万不要做傻事,一定要保全自己。你还有我,三月期限一到,无论是何境况,我杀进谢家也要带回你。”

谢艾静默良久忽而微微笑了,自知道颜氏被掘坟至今,他终于露出一丝平和的神情:“好,我答应殿下。”

当夜两人宿在寝殿,元曦紧紧抱着谢艾,恨不得揉进骨血中,让他从此剥离不开。他不敢吻谢艾,怕一吻便停不住了,也知道谢艾困乏,天亮就要启程,只能睡一个时辰,还怀揣着重重心事,他再是万般舍不得,此刻也不是温存的时候。

“殿下,睡吧,”谢艾笑道,“我会回来的。”

元曦凝视谢艾容颜,谢艾越是这么宽慰他,他越是心惊肉跳。他是真的害怕,怕谢艾此去惊险,怕谢艾一去不回,怕世上再无谢禾青。

“本王还不困,你睡吧,我看着你,一会儿天亮了叫醒你。”

元曦执意如此,谢艾只好闭上眼睛,靠进元曦怀中渐渐睡去。元曦撑着额头静静用目光描绘谢艾的面容,从他的额头眉眼,到他的唇角下颚。每流连一寸,每爱恋一分,也每心痛一分。

约莫一刻钟过去,元曦也支撑不住了,合上眼皮,呼吸徐徐匀长。

此时谢艾睁开了眼睛,他轻手轻脚下床摇了摇绳,光着脚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去了外殿,遇上正走进来的商回。

“商大公子。”谢艾行了一礼,“我临行在即,有几句话嘱托。”

商回道:“公子但说无妨。”

“我此去吉凶未卜,但总要做最坏的打算。若是殿下因为爱护我而冲动行事,请你千万拦住他。”谢艾说道,“殿下蛰伏多年,苦心孤诣,另得你父子三人和文家鼎力相助,民众齐心合力,无数人心血铸就,才使雁州有了今日气象。我百死都不足以报殿下恩德之万一,也更不能因为我,使雁州、雁王府有半点损伤。无论何时何地,殿下都要以大业为重。你是殿下最亲近的人,你劝他,他会听的。有朝一日他君临天下,也是我心愿,如我有不测,只希望殿下按部就班继续前行,就当我……从未来过雁州。”

商回跪倒下来,深深拜礼:“公子此去豊都,求看在殿下对你一片真心的份上,千万保重。”

“我会的。”谢艾扶起商回,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谢艾在此,深谢商总管和你兄弟二人长久以来对我的照顾,此恩情铭记。”

言毕,他回了内殿,元曦还在榻上睡着,已是睡沉了。谢艾坐在榻边良久,俯身在元曦唇上蜻蜓点水般一吻而过。

临别时谢艾没让送,干脆利落地走了,都没回头看一眼,坐在车中行出一段路后才承受不住潸然泪下。

“公子,”外头的车夫喊道,“他还在送你呢!”

谢艾一愣,掀帘往外看去。车已行至雁崖郊外,远处雁崖山上有一人一马伫立,默默送行。

雁阵为崖,飞绝千仞。时至初冬,雁州的雁大多都已飞去南方,此时远山上的崖是元曦的身影,久久不去,恍若孤雁。

越往南下,气候就越暖和几分。当初谢艾来雁州坐了半个多月的马车,这一回道路顺畅,无雨无雪,只七八日便到了豊州境内。谢艾一路思索着,排演着,算计着,想他到了谢家后该如何应对是好。

车夫说道:“公子,前面就是驿馆了。公子是要歇歇脚再走,还是继续赶路。若是不停的话,今夜便能赶到豊都。”

谢艾想了想:“停下歇歇吧,我们去喝口热茶。”

他不急着那么一天两天,他到得越慢,于他时间就越充足一些,好算无遗策。

正想着,马车却猛地停了下来。马匹长长嘶叫一声,车厢中谢艾被冲得后背撞在隔板上。他掀帘一看,前路挡着谢家仪队,骑在马上的有他的几位兄长,柳葆卿也在——还有韦琛。

韦琛下了马,向谢艾走来。他身着骑装,威风如旧,只是说不出哪里变了,像是年岁长了成熟稳重了些,也像是莫名阴沉了。

韦琛把手伸给僵立的谢艾,挤出一丝温柔的笑,道:“禾青,我来接你回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