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艾把脸浸入水中,只有这样他才可以不用伪装,即使落泪也旋即隐没于浴汤中。
出了汤浴回到卧房,韦琛已经换了寝衣,正躺在谢艾的床上小憩。他见谢艾回来,一身素白寝衣,面容还洇着水色,透着点点红润,便温柔笑了。
“禾青,来我这边。”
谢艾一动未动,恍如一只孤魂野鬼,不慎踏入可怖的人间。他看着韦琛的微笑,有些怔忡,仿佛他与韦琛两人还在金缕台中,那时候韦琛闹着要和他同寝,用手指描摹他的脸,还说要带他驰骋沙场,给了他一夜温暖的怀抱。可是眼前的这个男人,为何那么眼熟,却又无比陌生,还令人感到恶寒。
清烛轩里有数名侍卫把守,他逃不出去。谢艾不做无谓挣扎,他披了一件外衣,到窗边坐榻去,却发现小桌案上放着一张棋盘,棋局正是当年他与韦琛初遇时的布阵。
一见棋局,谢艾便被触痛心伤,多少个思念韦琛的夜里他曾独自复盘,以至于熟悉到一眼就能辨认,可如今一切物是人非,棋局可以重摆,韦琛不再是从前的韦琛。
“这盘棋自清烛轩修整好后就一直放在这里,放了好多天了,就等你回来与我对弈。”韦琛缓步走到谢艾身后,轻轻拥住他,收紧了手臂:“禾青,我们重新开始吧。所有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怎么责怪我,我都认了。从此刻起,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
“韦将军,我要见我父亲。”
韦琛不理,把脸埋进谢艾半湿的长发中,亲昵地吻他的头发:“禾青,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琨瑶。”
谢艾面容一动,硬生生地重复:“韦将军,我要见我父亲。”
韦琛沉默,半晌稍稍放开谢艾:“你要见岳父做什么?”
“我有话同他说。”谢艾道,“我想要见我的父亲,难道韦将军要阻拦?”
“禾青,孝期三年,还剩两年。在你点头去韦家之前,你一步也不能踏出清烛轩。你就算见到了岳父也没用,我是做足了准备才让你回来的,你此生都别再想回雁州。”
“……你软禁我?”谢艾急转回身,不敢置信。
“对,直到你改变心意。”韦琛说道,“你也别指望雁王会来救你,他敢踏出雁州一步,立即身首异处。”
谢艾惊愕:“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杀了他。”韦琛提到元曦,面目渐渐阴狠,“他来不来找你我都已经埋伏了杀手,他什么时候离开雁州,就什么时候下地狱。”
“真正该下地狱的人是你!”谢艾怒火冲天,“是你挖了我母亲的坟,也是你把我逼回谢家,你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如今还要刺杀亲王?韦琛,你就不怕天怒人怨,神佛雷殛了你!”
“我说了,杀那两个婢女是为了保你,你母亲的坟墓是我派人找的、挖的,但我是为了让她迁入祖坟。她毕竟是你父亲的妾室,死后自然要葬入谢家坟茔,难道你要让你母亲流落在外,无人供祭?至于让你回谢家,那更是我对你的一番苦心经营,你知道我为你费了多少口舌,瞒下多少事情,又为你受了多少责难!”韦琛越说越激愤,“可是我对你有多好你统统不念,反而乐得被雁王玩弄于鼓掌,为他背叛本家还自以为受了重用,你在雁王府能有什么出头之日?等你孝期一过我便为你东宫安排任职,你不是敬重柳葆卿吗?我让你高他一等。一样都是卖,何不卖给我?至少我对你是真——”
谢艾终于忍无可忍,暴怒扬手打翻了棋盘,棋子如沸水倾倒,崩落在两人之间,黑白横亘。
韦琛怔怔看着满地狼藉,他回想自己刚才说了什么,顿觉失言,脸孔僵硬发青。
打在棋盘上的手指还火辣作痛,但也只有那一处是热烫的,周身冰凉无比,谢艾气愤到眼前晕眩,手扶在小桌案上借力支撑着身体:“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永远……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你……”
韦琛动了动嘴唇,想辩解却开不了口。他从未见谢艾如此发怒过,不敢再逼迫下去,只能先退出卧房。
谢艾背靠着墙根缓缓坐倒在地,目光空空望着散落的棋子。他忽然有些感谢韦琛说了那句卖谁还不如卖给他的话,即便韦琛做了他绝无法原谅的事,可在韦琛分辩的时候,他仍有几分想反驳,想质问,想痛斥,但是现在什么都不必了,他对韦琛无话可说,也更不用为韦琛感到心痛,这样也算是释然了。
眼前棋子黑白拼就一副杂乱无章的棋局,谢艾默然伸手,捡起一粒白子。
他还记得初遇那盘棋他是怎么赢了韦琛的,即使处境弱势,局面上死一片棋,他也能紧紧拽着仅存的一丝生机布局牵制,鬼魅般实现逆转。
是他自己说的,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即便到了最后关头,仍要拼死一搏。
当初能赢,现在为何不能?明明现在的自己,比一年前的要强大许多。颜氏故去,谢芝远嫁,他再也无可顾忌——不,还是有的,有元曦,有雁王府。
谢艾握紧了棋子,三个月为限,无论他能不能脱身,他都要想办法尽快送出消息,让元曦保全自身。
接下来的两三日里,谢艾都被困在清烛轩中,但如常饮食作息,闷了就在院子里走走,或是坐在小桥流水边喂喂鱼,养精蓄锐,伺机突出重围。他嫌被韦琛沾过的床脏,也知道一旦躺上去会发生些什么,故而累极也蜷在坐榻上休息,绝不肯靠近寝榻一步。
旧日清烛轩虽然破旧,但古朴清雅,如今却被修成了贝阙珠宫,找不出半点往昔模样。椒泥涂墙,暖砚焚檀,壁室流香,天已入冬,清烛轩里却温暖如春,池塘里甚至几株青荷以为夏日降至,含苞待放,煞是楚楚动人。韦琛扩建了书房,插架万轴,左史右经,又从韦家搬来许多珍品古玩,书房的多宝阁上摆不下便堆在库房里,有些还是御赐之物,精美绝伦,穷工极态,尽供谢艾挑选赏玩。
如意佛头、犀象赩器,韦琛一一品鉴,以讨谢艾欢心。谢艾冷然无视,他低垂着眼,瞥见角落里有一大幅紫檀屏风,花板上不是纸绢也不是缂丝,而是各种宝石,奢华至极,令谢艾不由惊异地多看了一眼。韦琛让侍卫把屏风抬到谢艾跟前,谢艾才发现屏风正中有一处破损,虽是极小一片,但明显是有人故意拿刀捅破的。而这屏风制作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技艺,破损处刀口锋利,屏风其他地方却完好无损,不受半点牵裂。
韦琛时时注意着谢艾神色,看他稍有困惑便连忙解说道:“这花板是用鲸胶穿引而成,嵌多少珠宝上去都挺括如新。只是这鲸胶是外海贡品,御赐之物破损,宫里是不能讨了,也扔不了,只能先留着,等哪日有鲸胶了,再寻能工巧匠修补。”韦琛说完叹了一口气,又补了一句“你六姐也真是能糟践东西”,让人把屏风抬回去。
谢艾回京之前,谢蘅在韦府大吵大闹过,但韦琛一不会哄二不会惯,谢蘅反对,他就强硬到谢蘅服帖为止。韦家的珠宝书画送去清烛轩不算,这屏风是韦谢大婚时皇帝所赐,最贵重不过,韦琛也命人搬走。谢蘅怒极发狂,在屏风上剌了一刀,放言毁了也不给谢艾。鲸胶坚韧无比,屏风没能让谢蘅毁个变形,但终究是不能做赠礼了,可韦琛就是把屏风扔库房里,也不留给谢蘅。
又是珐琅玛瑙、绮绣冠帛逐一奉上,休沐空暇时,韦琛在清烛轩中就只能同谢艾献宝。平日白天他多在军营中料理公务,傍晚离营后就直奔清烛轩。他自知上回在虢园弄伤了谢艾,后悔不已,所以心里再想要谢艾也不用强,只能好好同谢艾说话,希望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关于那天卖不卖的话,韦琛事后提起一次便认一次错。他不是把谢艾当**看待的意思,只是他想不通,他和雁王相比,无论权势还是对谢艾的用心,都是他胜出元曦许多,那谢艾为何不选择他?难道谢艾真就着了雁王的道?而他为谢艾费尽心血所做的,就那么不值一提?他是个粗人,情急之下冲口而出的话,谢艾不能当真,更不能以此抹杀他的爱意。就连虢园那一日也一样,他在情事上多是别人伺候他,所以才没拿捏住分寸,并不是存心要伤了谢艾。
韦琛还说了很多,说朝中局势波谲云诡。宁王借着他母妃生辰又回了豊都,这个人放在京城容易生事,驱回云州又怕放虎归山,东宫上下坐立不安,想方设法要除掉宁王这个眼中钉。一旦宁王失势,东宫坐稳,等皇帝一驾崩,东宫继位,韦谢两家有从龙之功,自然权势更盛。届时等谢艾出了孝期,他就分府别居,为谢艾谋个二品以上的职位,两人出入将相,印累绶若,只要谢艾点个头,一切唾手可得,何苦还要和雁王谋划绝无胜算的夺位之事?谢艾觉得他丧尽天良,可谢艾与雁王所为又是什么,如果他们筹谋帝业真有所成,难道不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结果,不一样为一己之私致使生灵涂炭?谢艾要谢家灭门,灭的不是一族的人吗?这种想法难道就不凶残可怖?颜氏虽不得善终但得以善葬,谢艾究竟还要记恨到何时才肯罢休,肯正眼看一看他为他铺平的坦途。
无论韦琛说了什么,说得口干舌燥,又或是有多痛心疾首,谢艾只靠着墙望着窗外凝望夜色,眼眸动也不动。
又是一夜,韦琛出军营略早,到清烛轩的时候正值晚膳,韦琛让婢女送三坛酒上来,他不用酒杯,打定主意了要买醉似的,用海碗盛酒。
“禾青,为我斟酒吧。”
一旁婢女连忙抱起酒坛,却被韦琛喝令放下:“禾青,就斟一回吧。”
婢女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谢艾纹丝不动。韦琛要杀就杀,他就不信谢家真坐得住,能让韦琛在谢家这么杀罚仆役。
两人僵持许久,过会儿韦琛对婢女吩咐了一句让她下去,任何人不得打扰,然后自己给自己倒了酒,一饮而尽。他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地喝闷酒,一坛喝完又开一坛,直喝得酩酊大醉,才慢慢对着面色漠然的谢艾诉说今日军营发生的事情。他自从雁州回了豊都就性情大变,在军中威信渐渐不如从前了,今日有两个小兵私下议论他,被他当众枭首立规矩。
韦琛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人人都说少将军变了,禾青,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变了?”
谢艾无言,暗自戒备。院子里静悄悄的,是韦琛把仆役和侍卫都清退了,这是他回到谢家的第五夜,韦琛应是已经失去耐性了,准备喝够酒了就要对他做些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你的琨瑶已经死了?”见谢艾眉宇微微拧起,韦琛笑了笑,仰头将一坛酒灌下,然后把酒坛重重砸在案几上,“他没有死,而是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雁王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的身世?”
谢艾目光微动,抬眸看向韦琛,撞上韦琛凄凉的笑,今夜韦琛的眼中只有苦。
“你知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你是不是也在心里笑话过我?笑我自以为手握军功,傲睨得志,其实就是个靦颜人世的跳梁小丑。那雁王有没有跟你说,他是怎么拿我这个丑角取乐子的?”韦琛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脸上比划,狠狠戳着自己眉心,“他拿血抹我的脸,拆了我的发束,裹上夐寇的朱巾,为我贴上胡子,在我额头上,就这儿,画血衣教的图腾。我被雁王府的人装进麻袋,扔在一个村落里,村民都以为我是夐族人,看我势单力薄就对我穷追猛打……禾青,你做梦也想不到,我那时是怎么回的豊都?”
韦琛的眼泪悄然渗出,被他用力抹去,他深吸了一口气,苦笑一声:“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谢艾静坐着,掩在衣袖中的手悄悄握紧了。他完全没有想到元曦把事情做得这么狠,竟将韦琛羞辱至此,这番手段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怕是早就疯了。
“最可怕的事情在后头……就是雁王说的,都是真的。我回了豊都就问了父帅,父帅当时看我的那个眼神……我一见,心里就在想,完了,是真的。我追问了很多天,也终于搞明白了。我确实是夐族之后,父帅拜血衣教是真,通敌也是真。那么我究竟是什么?我经历的那么多场战役又算什么?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军功又是什么!我已经分不清楚了,哪些是我真刀真枪厮杀来的,哪些是我父帅与夐族交易来的……禾青,我不知道,我分不清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韦琛醺醺然趴倒在案几上,渐渐痛哭出声,哀恸万分。谢艾静坐在原处许久,终是不忍见韦琛伤心失态,轻声劝慰:“琨瑶……”
他一唤韦琛,叫的还是琨瑶。谢艾一出口就后悔了,但既已开口,也收不回了。他在心中轻叹,罢了,就当是此生最后再这么叫他一次。
“你在沙场上经历的每一场战事都是真的,因为你保家卫国的心是真,你的骁勇无畏也是真。无论你父帅和夐族有什么瓜葛,都与你无关,所以不必自责。男儿立身处世,洁身累行,只要你守住本心,便坚不可摧。”
闻言,韦琛抬起头,含泪的眼睛望向谢艾。自雁州回来后,他浑浑噩噩,生不如死,喝多少酒杀多少人,都无法抵消内心的苦楚。唯有谢艾,唯有这个人的温柔蕴藉,是他的解药。
他急切地起身走过去,跌跌撞撞紧抱住失而复得的人。
“禾青,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我求你回到我身边,我不能没有你,真的不能没有你……”
韦琛反反复复说着歉疚的话,一遍一遍把谢艾往自己怀里揉。他看不见谢艾倔强地仰起头,眼里水光涟涟,转动着眼珠空望着天花,暗暗咬着牙抿着唇,硬是不肯落下泪来。
无论韦琛说多少遍,说得有多恳切,他都不再开口,又归于无尽的沉默中。
这一夜韦琛醉得不轻,谢艾让侍卫们将他送回元帅府,自己独坐在流水亭台边自省。
这些天韦琛夜夜同他说了许多话,唯独有一句没有说错,便是那句生灵涂炭。他一直想着要杀谢瑞,要谢家灭门,要助元曦登上帝位,却没有算过自己手上要折多少条人命。虽是为母报仇,但他也高尚不到哪里去,与谢家终究是狗咬狗。可即便如此,他也要做,无论死多少人,死的是谁,他都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恨只恨自己虽有此决心,却至今没练就一副铁石心肠,今夜听韦琛诉苦,心到底还是跟着一起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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