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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2 / 2)

“祖父,父亲,孙儿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回京城。在雁州近一年,孙儿除了静思己过之外,一直帮着十叔父监视雁王府,也获取了雁王的信任。秋闱中孙儿摘得解元,雁王授我以祭酒之衔,这些十叔父应该都在信里告知家中了。尊长请试想,若孙儿想回豊都,直接继续考会试,被解送进京便可,为何弃了仕途也要留在雁州?那是因为孙儿知道自己该派什么用场,一人的仕途与谢家的布局想比,何足挂齿。再者,若是孙儿处心积虑回谢家,为何半年前韦将军来雁州的时候,孙儿不同他一起回来?孙儿一心报效本家,意在将功折罪,就是因为真心悔过,希望自己能被亲族重新接纳。若尊长们还是不信,那就请将孙儿直接送回雁州,孙儿今晚便走,绝不碍祖父、父亲的眼,更不要伤了与六姐的姐弟之情。”

谢钊父子一时愣住了,他们光顾着韦琛想要谢艾,却从未问过谢艾的意思,今日听谢艾说来,才知道谢艾并不是他们想的那般挖空心思回京城,更不是像谢蘅说的那样一心一意要入韦府。柳葆卿微微蹙着眉头,总觉得事情不对。

谢瑞思忖:“这么说来,你其实更愿意去雁州待着?”

谢艾答道:“回父亲的话,豊都是孩儿的家,孩儿的至亲、手足,全在豊都,雁州又穷山恶水,若是可以,孩儿当然想一辈子留在豊都。孩儿在雁州费尽心机爬得高位,又得雁王赏识,为的就是尽心为本家效力,将来能堂堂正正地回归谢家。可现在突然回来,前功尽弃不说,谢家再送个子弟过去,又要费多少时日精力才能坐到祭酒的位置?”

谢瑞怔住了,谢钊亦是良久未开口。此时柳葆卿问道:“令堂去世,十六公子不想为她守孝吗?”

谢艾恭敬一拜:“回少傅大人,孝经上言,小孝孝于庭闱,大孝孝于天下。我母亲身故,口体之养,以顺怡亲,这些我都做不到了,唯有迷途知返,将功补过,方能喻亲于道,告慰母亲在天之灵。料想当初我母亲病重弥留之际,尊长们也是这般思虑,才没有召我回豊都送她最后一程,如今我也愿将这大孝之道贯行始终。”

柳葆卿又问:“这次是骠骑将军要你回来的,十六公子怎么想?”

“恕我直言,无论是少傅大人,还是骠骑将军,抑或区区如我,都是扶保正统的一砖一瓦,齐心协力为东宫筹谋才是。我与骠骑将军当年是有几分情愫,可如今朝局不稳,何以纠缠私情?若要我侍奉,我必尽心竭力,可雁州的摊子还扔在那里,需有策应之时,十叔父孤木难支。若是应对不及,雁王被宁王拉拢去了,十万兵甲不为东宫所用,这番损失,谁来承担?尤其现在六姐怀胎不易,我在豊都一日,就伤一天她的心,若她真有个闪失,那岂是我能偿还得了的。于大局于小家,我留在豊都百害而无一利,韦将军一时糊涂,尊长们才更要规劝约束才是。”

柳葆卿微微张了张嘴,没再吭声。谢瑞已面有悔色,谢钊却一直盯着谢艾,将他从头打量到脚。他从不正眼看这个孙儿,可今日听谢艾分辩,才发觉他的可取之处远不止皮囊。但这一切实在透着古怪,当初在鹤园谢艾是何等狂逆之人,如今却这般处处为谢家着想,难道真是浪子回头?

“谢艾,”谢钊声如惊钟,“你知道韦琛为什么要你吗?”

谢艾垂下眼睫:“知道,孙儿的皮相。”

谢艾每说对一句,谢钊就对谢艾满意一分,可也心慌一分,因为他抓不出半点错漏,才更需要雷霆手段逼谢艾现出原形。

“老夫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但若真如你所说,你不愿入韦府,而是真心实意想去雁州办差,”谢钊取了案上果盆里的一把小刀,丢到谢艾跟前,“你知道该怎么做。”

“父亲!”谢瑞急忙起身,他还没有想清楚接下来要怎么做,谢艾的脸若是毁了,韦琛这边不知道会发作成什么样。

那边谢艾见刀一落地就二话不说捡起,他伏地一拜:“谢过祖父赐孙儿自证。”说罢便举刀欲刺,此时身后传来韦琛的怒吼声。

“住手!”

谢艾听见了,却头也不回,行到这一步,他不能功亏一篑。谢艾闭上眼睛,握紧了刀柄,朝着自己的正脸疾刺而下——

眉心有凉意流过,随即便是刺痛,却到此为止,没有再往下蔓延。有一阵疾风在眼前呼啸过去,手上的刀被打落,指节登时辛辣作痛,是谢钊的拐杖打翻了小刀。

鲜血顺着鼻梁直往下淌,谢艾捂住额头,血便穿过指缝往手背上流。

韦琛飞奔过来,看谢艾伤痕累累,血流不止,怒道:“祖丈、岳父,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禾青犯了什么错要受如此重罚?”

“你放肆!你这是在质问尊长?鹤园也是你能闯的?”谢钊斥责,“谢艾自请去雁州,我略作试探,你有何异议?”

韦琛看向谢艾,双目渐渐发红。他一回清烛轩听闻事态就奔来了,原以为谢艾受了欺辱,可现在他明白了,这是谢艾趁势做的局。杀人、挑衅,激谢蘅去北苑哭闹,谢钊盛怒之下召来责问,那谢艾便踏出清烛轩了。韦琛顿觉自己愚蠢可笑,他擅闯鹤园只为保护谢艾,唯恐他受一点委屈,可谢艾呢,却在想方设法离开他。

“禾青……你不要逼我……”

掩在手掌下的双眸升腾起寒冽的光,深深剜在韦琛眼中,刻出两道冰冷的痕迹。谢艾是笑着的,无辜中混着只有他看得懂的狠绝:“骠骑将军,你说……我逼你什么?”

刀和谢瑞都在一步之内,只要韦琛敢透漏雁州一个字,他便和谢瑞一起血溅当场。

韦琛被谢艾的眼神震慑到,也知道他一旦揭露,谢艾必定性命不保,所以即便怒目切齿,也只是转向谢瑞:“岳父,关于这件事小婿已经同您说了无数遍,我一定要谢艾。”

谢瑞长叹一声,回到座上重重拍了一下扶手。谢钊让柳葆卿先带谢艾下去,临柳葆卿退下前递给他一个眼色。

管事去请大夫,柳葆卿扶着谢艾慢慢往清烛轩走。谢艾背上棍伤牵痛,佝偻着身形走得很慢,行到一半再也走不动了,柳葆卿便扶他在长廊过道边休息片刻。

谢艾忍着痛向柳葆卿拘礼:“哥哥回鹤园吧,我自己能回去,再不行找个家丁扶我就是了。”

柳葆卿有些被触动:“十六公子还这么叫我……”

谢艾笑了笑:“若是逾矩了,我改口。”

柳葆卿深深看了谢艾一眼,说得意味深长:“你若是从前的谢家小十六,便随从前的叫法。”

“哥哥是觉得我变了?”

柳葆卿点头:“变得太多了,全然像换了一个人。”

两人刚出了鹤园,走的是小道,没什么人来往。谢艾面露愧色:“哥哥心细如发,我饰情矫行,逃不过哥哥法眼。可无论再怎么变,我对哥哥的感佩如旧……我能同哥哥说实话吗?”

柳葆卿点头,挑了衣裾坐到谢艾身边:“你说吧。”

“今日在鹤园应对我祖父、父亲的不过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说真不纯,说假也不假。但我想去雁州,确实另有私心。”谢艾转头看向柳葆卿,“哥哥可还记得,我当初能去雁州,正是哥哥为我周旋来的,你说雁王虽成不了气候,但我在雁州能过上安稳日子,一切也正如哥哥所料,我在雁州确实过得不错。雁王是个碌碌无为之人,但性情不失宽和,对我和十叔父多有照拂。我在雁州待了快一年,再有什么棱角也都磨平了,只想余生就这么平平静静过下去,万事但求自保。”

柳葆卿沉吟,没有说话。

谢艾既是剖白又是感叹:“再者,我也不傻,我是以什么身份回的谢家,亲族中人如何看待我,我都知道。非妾非子的境地,实难自处。我再怎么变,也是读过书的,也有身为谢家子弟的自尊,如今同南风馆的侍子成了一路货色,我亦是暗自引以为耻。只是我除了从命,又能做什么?当初哥哥为我做的一番打算,到底是夭折了。”

这一番话深得柳葆卿的心,当初谢艾大闹鹤园,他之所以暗暗站在谢艾这边,就是因为欣赏谢艾的气节。习圣贤之道却行娼妾之所为,那便是丢了读书人的脸面,谢艾能这么说,可见还留有几分书生傲骨。

柳葆卿叹息:“……那我能为你做什么?”

“谢过哥哥一片好心,然什么都不用做。”谢艾额际冷汗涔涔,忍痛笑了,“今日与两位尊长当面言明心意就已经够了,接下来如何安排,我听凭吩咐就是。人各有命,哥哥不用为我操心了。”

柳葆卿无言,看谢艾冷汗汇集,流过眉心的伤,与血混流,便起身取出手帕,为其细细擦拭额头的血污。

先是韦翮龄一掷千金,后是韦琛情根深种,谢家渐渐明白谢艾这张脸的用场,绝不会真要谢艾毁容自证,所以刚才谢艾举刀时他没有出手解救。汗液与血大半擦去后,刀伤显露出来,刀口不短,也很深,正中眉心,如果当时太傅没有及时出手打断,以谢艾的刀势,是要把自己的皮割成两半,足见下了死手。

“哥哥……”谢艾低声轻唤。

刀伤在谢艾苍白的脸上如一枝花钿,偏巧血色总是绝艳的。

“……我是真的认命了。”

谢艾黑白分明的眸子慢慢抬起,对上柳葆卿的眼睛,目光中的无助撞进柳葆卿心头,崩开一丝缝隙。眼前的少年一如初见,脆弱如琉璃下坠,若没有人伸手挽他一把,便会碎落一地。

柳葆卿蓦然停了手,谢艾则扶着廊边梁柱站起身,拱手向柳葆卿行了一礼。

“哥哥送我到这里足矣,快回祖父身边去吧,余下的路我自己能走,先告退了。”

柳葆卿握着手帕一言未发,眼中尽是不忍。谢艾轻轻转身离去,他依旧走得很慢,每一步都需要借力,每牵动到伤痛都会逼得他身形一颤。他走出几步,回头看了看还立在原处的柳葆卿,再转过身来,这一回脸上的愧疚是真的。

谢艾独自回到清烛轩后,管事请来的大夫也正好到了,为谢艾诊治开药。脸上的伤时间久了自己会褪,谢艾草草抹药了事。背上的血痕很是严重,一则需静躺休养,二则需日夜外敷褪淤,三则需内服汤药,三管齐下才能彻底养好。汤药谢艾喝了,但他不肯去床榻上休息,也没人劝得动,他把婢女们都挥退了,说要自行涂抹药膏,另外要了热水和帕巾。

关上门,谢艾沾了一点药膏化在热水中,再拿帕巾在混了药味的水中浸湿了,他脱了衣服,拿着热巾印在自己背伤上。后背顿时痛得一抽,伤口像有烈火烧过,谢艾捂住嘴,硬是一声不吭。

等热敷几回后谢艾已经满身是汗,他稍作收拾,换了衣衫,靠到坐榻上休息。

已过亥时,韦琛还没有来清烛轩,想必此刻正在鹤园里与谢钊父子争执。谢艾越发心定,韦琛不来很好,吵得久,闹得大,就说明他今日在鹤园说的话起效了,那他回雁州也有了指望。现在他还有一事不安,就是怕元曦在雁州遭遇不测。若韦琛布下杀手是真,那元曦性命堪忧,他必须尽快送出消息,要元曦在雁州安心等他回去,或者另想办法让韦琛把杀手撤了。

一日的机关算尽与背上剧痛让谢艾稍一放松下来就精疲力竭昏睡过去,在梦中他逃出谢家,一路快马加鞭,从豊都霜降,奔到雁崖立冬。

茫茫雪境一望无垠中,他看见元曦的身影。他的双足深深陷在雪地里,冻痛如有针砭,却仍拼尽全力将腿拔出积雪,只为每走一步,便更靠近元曦一些——

韦琛推开门,见谢艾蜷缩在坐榻上便俯身抱起他。谢艾设计入鹤园是真,但受了殴打责罚也是真,他进卧房前已经问过婢女大夫看诊详情,诸多交代他也都记在心上了。

半梦半醒间,谢艾柔顺地伸手攀上韦琛的肩膀,像是要拥抱住他。韦琛心头一阵狂喜,却见谢艾头歪在他胸口,低语了一句:“殿下,我回来了……”

韦琛一顿,一时咬肌绷死,环握在谢艾臂上的手不由握紧,又强迫自己松开,轻手轻脚把谢艾送到床榻上,再盖上被子。压到背伤时,谢艾哼叫一声,但他实在疲累,很快又睡熟了。

韦琛坐在榻边静望谢艾睡容,手指轻轻抚过谢艾眉心的一痕刀伤,长长叹息。当初他确实是为谢艾的容貌所动,越是了解他,便越是倾心,可昨夜谢艾开解他身世之事,了他心结之余,也让他醒悟过来,此生绝不能失去谢艾。即便今日他再晚到一步,谢艾面容尽毁,他也要谢艾,只为此人是他唯一的救赎。昨夜酒醒之后他沉思很久,已有了让步的打算,今日看到谢艾如此自伤,他更是不敢再逼迫了。

谢艾沉睡时眉宇间有几分稚气留存,韦琛爱怜地看着,又想谢艾也确实天真,竟然以为见了谢家尊长阐明所谓利害,甚至自毁容貌明志,谢钊父子就会放着他这个骠骑将军的要求不满足,转而去顺从一个小小庶子的意愿,或是去顾忌一个远在边陲的雁王能有多大分量。什么是真正的利害?韦家给谢家的是足以让宁王龟缩云州的百万雄兵,而他朝谢家要的只是一个谢艾,这么一本万利的买卖,只怕谢瑞做梦都要笑出声。

现在想来,他至今没有揭发雁王的野心,这一步英明至极。他起初是担心雁王会跟他拼个鱼死网破,所以才除了父帅之外,谁都没有告知。元曦一个亲王再怎么韬光养晦也不是罪过,即使引得东宫和宁王府忌惮,当即出手断了他的帝位肖想,也改变不了雁王是皇族后裔的事实,再落魄也会留有亲王尊荣。可韦家就不一样了,韦家与夐族血衣教的瓜葛一旦公之于众,他们父子就全完了,权势、韦家军、性命,都会烟消云散。所以就让世人一直以为雁王是个无足轻重的王爷也好,那样谢家就不会把雁王当回事,自然也不会让谢艾回雁州,而他只需要暗中行刺雁王,让这个掌握韦家死穴的人死于非命,他便从此高枕无忧。

骨鲠在喉的,是谢艾念着雁王,念着那个笑里藏刀,一举毁灭他尊严的阴毒之人,而他为谢艾付出了多少,谢艾从来不屑一顾。今日之事,谢钊要谢艾去给谢蘅赔罪,韦琛顶着太傅山一般的压力,硬生生拒绝了,明知是谢艾杀了谢蘅的人,也极力偏帮谢艾。可就在他据理力争维护谢艾的时候,谢艾正做着回雁州的梦。

那句对雁王说的梦话还在韦琛耳边徘徊,每回响一次就妒恨一分,曾经谢艾这样依赖的人正是他,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取代,尤其是雁王。所以他等不到雁王出雁州了,雁王早一日身死,谢艾便早一日断绝回雁州的念头,也早一日回到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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