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青,你在说什么?你想要什么?”
谢艾的眼眸像是在看韦琛,又像是穿透韦琛的身体,空望他身后的虚无。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谢艾自己分不清是清醒还是混沌,他大约知道自己身在清烛轩,依旧在谢家,耳边却是车轱辘在青石板上缓缓滚过的声响。透过韦琛的面容,他分明看见雁崖衢巷夜景,在车帘风动间忽隐忽现。
——若本王余生守望雁州,你可愿与我年年岁岁看雁去复归?
那夜鹿鸣宴后,王府座驾中,元曦如此问他,他张口便答应了,可如今他要反悔,他对不起元曦。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默念完鹿鸣篇章,谢艾像是已走完弥留之路,沉沉地闭上眼睛。
他肉体尚存,灵魂暴毙不再。了无旨酒,俯愧嘉宾。但念雁州,遥望君安。
精心调养三五日后,谢艾已能起身。他性子本就安静,大病一场后愈发沉默,有时靠在床枕上低头看着摊在锦被上的掌心能看一晌午,像是呆了痴了,可若是目光落到韦琛的佩剑上,便着了魔似的目不转睛盯着。他人依旧是静的,眼神却陡然变得锋利狠辣,直看得韦琛心惊肉跳。久经沙场之人读得出谢艾眼中的刀光剑影,那是要将谢瑞擢筋剥肤,将整个谢家连根拔起的杀气。他出声叫停谢艾的妄想,谢艾瑟缩一下,回过神来惊慌地看向韦琛,又归于沉寂。韦琛无奈,只能进卧房前解了佩剑,不让谢艾去看去想,在谢艾所及之处,连把切水果的小刀都不许出现。可即便如此,谢艾还是恨,醒着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恨,梦中极尽所能地宣泄。
冥昭瞢闇中,谢艾无数次颤抖,痉挛,惨叫着惊醒。韦琛抱紧了他柔声安慰,怀抱中谢艾渐渐平静下来,可当他双目清明认出是韦琛后,目光一瞬间变得冰冷狠厉。谢艾挣脱开来,别过脸去。韦琛双手之中空落落,想伸手去碰谢艾,但见他决绝的侧颜,也只能怅然收回。
“禾青,你那么恨我吗?”
谢艾在心里嗤笑一声,面上古井无波。他背对着韦琛,目光凝结。
冷静下来思量,韦家与夐族勾结之事,于时于势他都不能捅出去。一来怕不留余地,彻底激怒韦琛,韦琛会报复到雁王府头上回敬;二来以韦琛的残酷,为保韦家,绝对会把清烛轩所有侍卫仆役都屠杀殆尽,他的消息压根出不了清烛轩的门;三来他也狠不下心,初识时韦琛少年得意的模样深深刻在他脑中,早年军功是韦琛毕生骄傲,珍视无比,他一定会报复韦琛,但不愿意用这种方式。
可一想起谢芝受苦,尤其是在送嫁之前那段日子里,他被韦琛欺瞒,还愚蠢透顶地信任感激,以至于让他亲手抹去谢芝最后一丝被解救的希望,谢艾就恨不得一刀捅死韦琛要他偿还。然而他不能动手,比起韦琛的性命,他更想要谢瑞的。他还要忍耐,还要蛰伏,以伺机结果了谢瑞,为母妹报仇。
千头万绪,身陷囹圄,有牵绊,有顾忌,如一枚棋子奋力自救,试图突出重围,赢回局面,可接二连三的打击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原本打定主意要做长久之战,可谢芝之事直接把他推向崩溃边缘。什么倾覆谢家,牟图帝业,他都不在意了,只想与另一枚棋子玉石俱焚——但是在这之前,他要保住元曦。
谢艾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尽量表现得温和一些,只有让韦琛卸下防备,他才能有逆转局面的可能,可源源恨意却压抑不住。韦琛问他是否恨他时,他真想极尽尖酸地嘲讽回去,可他忍住了。他可以不言不语,可以闭上眼睛,也可以转过身去,但他在韦琛怀里清醒的那一刻还是收不住满目仇恨。
谢艾屈辱又懊恼,一次次地告诫并调和自己,可每每装得温顺,心头的恨意就烧得愈发旺盛。
“禾青,”韦琛拿了一件干净的寝衣过来,“我帮你换上吧。”
谢艾皱起眉头,他梦中出了一身冷汗,韦琛时常为他更衣,虽已不是第一次了,但谢艾总觉得恶心,但又不能表现出反抗的意思,他强迫自己放松面容,做出顺从的样子。
汗湿的寝衣被解下,韦琛拿热帕巾给谢艾擦拭,前几日谢艾背伤糜烂不能用浴,都是韦琛为他擦洗。两人像是回到了从前在客栈里养伤的那段日子,只是那时谢艾会羞怯地低头,目光不自在地游转,煞是可人。如今那双眸子凝固了,谢艾整个人像是被夺去了魂魄一般没了生气,只剩一副清丽却死寂的皮肉****,看得韦琛五味杂陈。
太医的药很管用,谢艾背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剩下的那些血痕已经变成深紫色,如狰狞的黥纹遍布肩背。为谢艾披上新的寝衣之前,韦琛小心翼翼地触摸谢艾的背伤,愧疚道:“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出了四房买通婢女意欲毒杀谢艾的事,韦琛至今提心吊胆,对所有能接触到谢艾的人和物都严加审查,尤其是饮食汤药,要用银针试毒确后才敢让谢艾服用。那日救下谢艾的太医常在宫中当值,不能随传随到,韦琛便打算另请名医留居清烛轩,照顾到谢艾彻底痊愈为止。
闻言,谢艾眼眸一动,转过头去看向韦琛,眼里露出忧惧之色。
韦琛安抚道:“你六姐已经被我圈起来了,上次那个婢女送过去,四房也不敢吭声,谢芾那边也服软了,想必他们不敢再害你。”
谢艾不语,抓了寝衣穿上,低头默默系着衣带,他手指微微有些发抖,一个结竟打了两次也没结好。
韦琛心痛得无以复加,他轻轻扳过谢艾,见谢艾没有抵触的意思就试着去抱他,郑重道:“禾青不怕,我不会再让谢家人害你——不,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你相信我,我发誓!”
谢艾接连两日没有开口,此时说话声音也是干哑的:“我想要个我信得过的大夫为我看诊。”
韦琛把谢艾抱紧了,声音有些戒备:“你想请谁?”
“城南的悬春堂有位齐鸣齐大夫,他早年为我母亲诊治过几回,他应当不会害我。”谢艾上一句还靠在韦琛肩头低语,下一句就从韦琛怀里抽出身来,冷然中透着一丝委屈,“请不请他悉听尊便,我既已成了谢家人的眼中钉,被拔出是早晚的事,可我……我至少不想死在那些人手上。”
说罢他又转过身去,背对着韦琛躺倒进锦被中。韦琛被这一软一硬的话惹得心头又是酥软又是心疼,先前就算有几分戒心也顿时烟消云散,急忙伏在床边哄着谢艾,答应明日就去悬春堂请大夫。
谢艾闭着眼睛无动于衷,仿佛并没有一丝满意,心里却暗暗舒了一口气。其实他并不认识什么齐大夫,悬春堂是他出雁州之前元曦告诉他的一个据点,齐鸣实则雁王府的人,谢艾出雁同时,元曦也派人去悬春堂知会布置,以备策应之需,一旦他见到齐鸣,便能传递消息。但谢艾谨慎,想着如果他一有头疼脑热就让韦琛为他去悬春堂寻医,必然会引起韦琛的怀疑,故而他一直等待时机。他料定谢家定有人看不惯他,所以故意烫破背伤,待伤口溃烂,药膏销毁,便死无对证,他想嫁祸在谁头上都可以。只要韦琛认定谢家有人要害他,让韦琛矛头对准谢家,届时他再提悬春堂,便看似被动求医,减弱韦琛疑心。如今即便韦琛答应了,他也不露一丝喜色,也多少打消韦琛的心防,会觉得他并不在意悬春堂,而重点只在不想被人暗害这一点上。
四房和谢芾欲对他下毒手之事谢艾是初愈后听说,苦了几个无罪的婢女仆役受拷打,据说为他治棍伤的大夫也被韦琛寻了麻烦,更是无辜。谢艾心里叹息,又暗暗自嘲惺惺作态,转而去想四房和谢芾赔了夫人又折兵,没毒死他,反倒是帮了他一个大忙,让他此计行得更加顺畅。
据韦琛说,他把谢芾整得不轻。谢芾不想守着那个行状不羁的皇太孙,一心想打入东宫与谢家的决策层。春闱在即,谢家每次都会举办奎宴以招待赴京赶考的举子们,这一年谢芾想经手办理,但长公子谢荃也在争取,韦琛以谢芾出身偏低为由当众奚落,此次奎宴操办之权便落到谢荃手上,柳葆卿协理。谢芾打落牙齿和血吞,又被韦琛建议调去协办宁王母妃生辰的风筝会,还美其名曰一样给他机会历练。宁王跟前谢家人从来讨不到好,谢芾去了之后没少被宁王府的人甩脸色,所谓协办也就是打打下手,管些场地和采买之类的粗活。谢芾知道韦琛在给自己小鞋穿,也知道是出于什么事才得罪了韦琛,所以连忙送了两棵千年人参到清烛轩赔罪示好。那一日韦琛人在军营,谢芾不敢见韦琛,专门挑了这个时候找谢艾,要谢艾替他在韦琛面前美言几句。谢艾在清烛轩门口见他,谢芾所说也都应承了。他低着头答应着,虚弱甚至有几分唯唯诺诺,对收到谢芾所赠的补品很是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问祖父父亲安好,说自己重病在身不能请安,请谢芾转达他的孝诚之心。谢芾看着谢艾这样畏缩也不由感叹了一句,说我这十六弟弟怎么被折磨成这样。谢艾只希望谢芾这句话转头说给谢家人听才是,虽然他心里明白就算谢芾说了,谢家人也不会管他的死活,但还是要抓住一切机会挣一挣。
能不能让他出了清烛轩,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眼下他唯一能把握的,就是保元曦平安。
第二日一早,悬春堂的齐鸣被请到清烛轩。齐鸣与谢艾两人从未见过,但一见谢艾就与他热络寒暄,说一年未见可还安好。谢艾怕韦琛防他一手,给他领个假的齐鸣过来诈他,他若认了,便立即穿帮。于是他装作病怏怏的样子,讲话有气无力,并没怎么回应齐鸣。
明面上齐鸣是谢艾半个故人,韦琛对他也很客气,齐鸣说看诊时不喜旁人在侧,他便退出了卧房片刻,出去之前嘱咐谢艾有什么病痛要一五一十地与大夫说。
待韦琛一走,齐鸣在门口观候了片刻,确认周围无人之后折回病榻。他与谢艾对了暗号,确认身份后,谢艾眼里有光冉起。
“劳烦齐大夫告诉殿下,”谢艾抓紧齐鸣的手,他压低了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栗,“韦琛要暗害他,雁州关隘埋伏了杀手,殿下千万不要出雁州!我这边有些棘手,三个月怕是回不去了,回雁州希望渺茫,但我不会有性命之忧,我在谢家一切平安,所以请大夫转告殿下让他不要来找我,尤其是不要贸然出雁州,你们一定要拦住他!”
齐鸣看着眼前骨瘦嶙峋的人急切地嘱托着,覆上谢艾的手轻轻拍了拍:“公子莫急,你说的话我定然会一五一十地转达,只是我也有事要告诉公子,那就是殿下人已经在豊都了。”
谢艾一愣,坐直了身:“你说什么?殿下……殿下已经来了?他何时到的?他可有受伤?”
“前日到的,殿下的伤势……”齐大夫略有沉默,“只是轻伤,已无大碍。”
谢艾一听便明白了,元曦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元曦说了会等他三个月,却在他离雁不过十日便出了雁州,即便正中韦琛的暗算负了伤,也要奔到豊都来救他。
干涸的眼底蓄起泪意,寒郁多日的胸口一阵酥痛难当。谢艾捂住眼睛,眼泪刚被抹去又滴落下来,他不能痛哭出声,只能压抑地哽咽,绷得周身震颤。
“殿下让我转告公子,务必保全自身,他一定会想办法救公子出去。殿下原话,龙潭虎穴,有他陪着。”
谢艾遮着满面泪水,重重点了点头。
即便不是为了在韦琛眼皮子底下做样子,齐鸣也要为谢艾诊脉,给元曦一个答复。谢艾的心伤是旧疾,早年被谢瑞一脚踹中心口伤了脏器,这一年来郁郁寡欢加上三番五次的冲击,如今心力如一个老者一般衰竭。好在谢艾还年轻,还能慢慢调理,但若总是受心伤,人总有一天会支撑不住,年少猝死也不是不可能。齐鸣警告谢艾,他心脉微阻,已经不起折腾了,要靠药医更要靠自身调节,少郁结一分便能续命一分。如今元曦已经到了豊都,万事交由元曦去处理,谢艾专心养病便是,万不可再劳心劳力。
谢艾连连答应,请求齐鸣不要将自己的病情告知元曦,他怕元曦会为他伤心。
齐鸣看看谢艾,叹了一口气。元曦也是一样,身负重伤也不许齐鸣透漏自己的伤势,不愿谢艾担惊受怕。两人如此为对方着想,齐鸣也有几分动容。
开过药后齐鸣离去,韦琛问及病情,齐鸣只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再百治百效也难以根除,还是要让谢艾舒心些才能真正痊愈。
这些话太医也说过,韦琛深以为然,也希望谢艾能过得畅怀,但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有时对着谢艾,他竟有无措无力之感。
送走齐鸣后,韦琛回到清烛轩,谢艾已经起身,坐在流水小桥上朝南望着。日光苍烈,照在谢艾一身素衣上刺目的白,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天,隐没于暴彻白日中。
“禾青,”韦琛屏退仆役,走过去解下赤红披风为谢艾盖上,叠绒绣金埋不住谢艾背上轮廓分明的蝴蝶骨,韦琛一阵心慌,伸手从背后拥住谢艾,“禾青,不要离开我,我喜欢你,你对我也是有情的。我们重新开始,往后再也不吵架了,好不好?”
谢艾收回南望的目光,转头看向韦琛良久,又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他一言未发,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只那一低头的温柔婉转,令韦琛生出无限希望。
韦琛扳过谢艾将他拥入怀中,他沉浸在谢艾些微示弱中欣喜若狂,看不见谢艾眼眸精光闪过。
——身坠悬崖又如何?深渊之下有元曦,他无所畏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