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动也不能动,她听见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响,急促不堪,原来那是她自己的心跳。
她闻到淡淡的烟草味道,仿佛很多年以前,冬夜里,她披着那黑色的大衣。她双手箍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左肩上。他的大衣领子在她脸前厮磨着,她把脸往里缩一缩,仿佛那样就更安全,更温暖。她看着隐隐绰绰的篮球架,整整齐齐排成了两排,像是微笑着,头微微向下低着,他走一步,肩膀就微微地动一下,那些篮球架也微微动了动,给他们鼓掌似的。
她突然觉得右肩一沉,周旭东似乎不胜酒力,懒散靠在她的肩头,Chardonnay的香气,离她的脸颊也就一毫米。
她往旁边侧过脸,避开一段距离,笑说:“八零年代,这么点就喝醉啦?”他迷茫的眼迅速睁开,凌厉的光芒一闪而过,立刻恢复到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说:“这才哪儿到哪儿?”
他们依然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但终究虎头蛇尾。待到烟花一结束,小小迫不及待返航,周旭东只是摇头叹息酒没喝够。
那天之后,他依然在她面前唇枪舌剑,口灿莲花。但是小小明白,她和他之间,也许有机会更进一步,就差那么一毫米,风生水紧,转眼间那船便渐行渐远,成了一个黑点。
小小看到msn上写着:两点还不睡觉?
她答:就睡!
周旭东:在干嘛?
她答:跟valuation和portfolio较劲!
周旭东:冬假有什么打算?
她答:去北极看极光。
周旭东:有无搞错?!冬天去北极!
她答:就是冬天才去。
周旭东:跟哪位帅哥呀?
她答:帅你个头,一个人!
周旭东:那我勉为其难也去冻冻?
良久,她答:你现在办签证来不及吧?
立刻,周旭东:看来我还是去我的非洲。
她答:千万别成为非洲野生动物朋友们嘴里的美食啊。
周旭东:阁下的关照,我感激涕零!
第二天一早八点,林小小在楼下跑步,天气实在冷,嘴角仿佛吐气成冰。
她碰到死党李蔚,点头打招呼。这位海拔甚高,现在穿着NB运动鞋,不过平时酷爱十厘米高跟鞋,再加上她五官天生艳丽,往往使男同学们亚历山大。
李蔚问:“VC(风险投资)全美赛的事儿,下午是不是得赶紧碰碰了,听说那几个学校去的都不是善茬。”林小小点头。
大美女接着又问:“完事了去修指甲,WWIB(W校的妇女联合会)组织的,只要五刀,加上小费完事。去不?”
林小小诧异:“面试季节早已过去,为什么现在还有这类活动?”
李蔚甩一甩风情万种的微卷长发:“沾一年级的光,他们快面了。”
小小点头,在美国就学到这点好,不管什么活动,衣饰必须分场合,一点也不能错。比如平时上课,你可以穿屁股膝盖上到处都是洞洞的牛仔裤。万圣节聚会上到处是僵尸们惨白的脸,主题为“花花公子”的聚会上兔女郎装扮比比皆是,主题为“丝”的聚会满眼都是上海30年代身着丝质旗袍的女郎摇曳多姿。但是面试,不管你是不是才比嵇康貌赛潘安,都必须要西装革履,从头到脚到指甲,不能有一丝马虎,如若不然,请立刻出局。
说起面试,真是说来话长。
的确他们每个人都背景不凡,此前大多是一帆风顺,要说有什么挫折,也不过成功喜悦之前的小插曲,是用来放在心里,时不时拿出来回顾一下,然后很钦佩地对自己说:我其实还是意志极为坚强的,你看,那样的事情都经过了,难道容易吗?
这次多多少少有些不同,一个W校就有八百个同样出色的人,再加上top10的各路名校,加起来大概也要好几千号人,去竞争那有限的职位。这时候大多数人都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只是靠着所谓的‘伙伴压力’,去挤那几座好像不错的独木桥。
在这最无情最牛叉最势利的商学院里,工作(或者要找什么样工作的人)是要被□□裸分为三六九等的。在你开学的第一天起,就有“职业管理工作室”的人通过专业系统的讲座告诉你:你要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越早确定越好!
有时你可能会奇怪,这森严的等级观念并没有人特别地灌输给你,可是你就会像看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或是墙头上的一抹蚊子血一样清楚地看到:你,毫无例外地是要被划在这一群或是那一列的。
毫不意外,选择和被选的过程并不愉悦。
要研究每个职位,去网上填写让人生厌的申请表格,选择面试时间,准备面试。
W校有集中的面试时间,一年级找夏天实习在隆冬季节,二年级找全职工作在深秋季节,时间上稍有先后不同,但是相同的是气温都很低。每个人都只着西装短裙,化精致职业妆,奔走于各个面试地点之间,在寒风里小腿冻得瑟瑟发抖。一天去赶四五场面试并不是稀罕事,可能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所以随身需要带着几块巧克力,用来补充体力。
然而体力上的挑战并非最难,更难的是心理上的挑战。
当你突然发现自己不再是高高在上,而是变成了弃于后院的一棵大白菜,与其他上千颗优等大白菜一起,绝望地等着雇主东挑西捡,突然惊觉自己这里的叶子不够水灵,那里的梆子不够新鲜。徘徊在“自己很牛”和“自己很逊”之间,等待,不解,愤怒,然后又毫无选择地重新鼓起勇气,去应对那些无聊无趣甚至无耻的面试问题。
投资银行里的银行家们,毫无例外地被所有人评为最无趣的一群人。他们往往收入颇丰,但是真正是用时间和生命换来的。压力大,工作枯燥,对旁人自然没有时间和耐心去应付,久而久之变成了青面獠牙还不自知。来面试商学院里的学生,就像是回到自己多年前被压榨的时刻,心里自然是有一股出恶气的感觉。
比如D行的一名银行家在问你:为什么要做投行?你还没答完,他突然打断你:“1+1/2+1/3+1/4+1/5+1/6+1/7是多少?”
U行的另一位自称自己生于瑞士,长于英国,工作在东京和纽约,有着最国际化的背景。他眯着眼看着你的简历,然后用最藐视的口气问:“这么说商学院之前你也只在亚洲的几个国家工作过?”
C行人事部的一位黑人妹妹(还不是银行家),看到黑头发黑眼睛的亚洲面孔,装作很诧异地说:“你确信你申请的是纽约办公室?”
J行的另一位半老徐娘,发型像超级女生一样充满想象,全身上下的名牌拥挤不堪,面试完了给你名片的时候特意叮嘱:“我的信箱通常很满,所以,你要发感谢信只能发一封,记住只能一封。”
G行的这位倒是位架着金丝边眼镜的谦谦君子,整个面试过程都是他在说你的好,结果当晚就把你拒掉没商量。
林小小夏天实习做过了投行,深知其中的冷暖,无论如何再也不想为了那几个铜板把自己硬生生变成一只没有毛的猴子——通常大家都这么称呼自己,因为投行里做的东西经过训练的猴子都可以胜任。
因此她也花了一些心思找全职工作。两天内应付四个决胜轮面试,转战费城、波士顿、和纽约三个城市,两天只吃了一顿正餐。
火车晚点,她在纽约Penn Station门前的等出租车的长龙里跟维持秩序的黑哥哥好言相求,加了个塞,还是没有悬念地迟到。
面试结束即刻赶飞机到波士顿,来不及吃饭,在机场买了一个透心凉的三文鱼卷,结果当晚就在波士顿的酒店里对着马桶大吐特吐到了凌晨五点钟。
第二天九点的面试,她七点钟就醒来,洗漱时发现眼睛肿若艳桃,隐形眼镜怎么也戴不进去。于是用棉球蘸水,在冰箱里冷冻十分钟,忍着凉敷了良久,肿终于退去。
这一圈下来又回到费城,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短发蓬乱,眼神涣散,脸色苍白,跟野人也没什么区别了。有心卸装洗脸,但是实在太累了,索性脸不洗牙不刷倒头就睡,睡足十二个小时。
可是这些过程会过去的。
每个人的过程痛苦得稍有不同,但是相同的是最后人人都会拿到不错的工作。第二天一早林小小就收到祝贺电话,有两家公司热情邀请她加盟。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选择的痛苦,在各个工作之间犹豫不决,是留在美国、去欧洲、还是回亚洲?是做投资银行、战略咨询还是风险投资?是选择不睡觉还是选择不多拿铜板?……
这个过程也会过去,经过各种模型分析千锤百炼的这些所谓精英们,自然有办法搞清楚哪份工作对自我的估值更高一些……
林小小拒绝了一家欧洲药企总部的邀请,选择回亚洲,加入声名卓著的战略咨询公司;李蔚决定在几个投资银行Offer中选择名头最高的M家;周旭东放弃了老东家的Return Offer,说自己“天生私募难自弃”,选择了一家大名鼎鼎的私募股权基金。
他们均选择了香港办公室。无他,税低而已,15%封顶。
总之生活到了这里,终于可以稍稍喘口气,像和小小一个学习小组的美国姑娘Tara希望的‘哪怕给我五分钟,可以什么也不想,就这么待着’的状态,已然过去。否则要像现在这样在修甲上花一个小时,简直奢侈到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