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买骨
折腾一夜,谢清迟第二日又烧了起来,且瞧着比前一日更厉害些。
两人在客栈多留了一天。谢清迟昏昏沉沉,凌晨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难受,不知不觉睡过一阵后,再醒来时又仿佛清爽了许多。他醒来几次,都没见到祁云的踪影。这本来是件危险的事,谢清迟昨夜那样苛待,祁云少年气盛,是可能被他气走的。但他心中很是安宁,仿佛有所依仗,并不忧虑在病中被抛弃。
毕竟习武之人身体强健,到傍晚时分,谢清迟自己醒来,喝了些热水,身体便松快了许多。又在客栈歇上一夜,次日热度彻底降下来。祁云这一夜没有歇在他房里,只在次日清晨来探过他温度,知道无事了,两人于是重新启程。
谢清迟不再发热,祁云的关心就到此为止了。他一路上很少同谢清迟交谈,只是独自待在车辕上。马儿绕过重山,复见重山,一如人愁肠百结。祁云怔怔看着崖下水畔两头交颈相亲的鹿,不期然回想起前夜他与谢清迟的亲吻,只觉得仿佛是鬼上身。他都做了些什么啊?将谢清迟弄成那副凄惨样子。而谢清迟顺从容纳他的时候,想的又是谁呢?
这就是谢清迟最初交易时向他要求的。祁云当初答应谢清迟时,也觉得无比屈辱绝望,那些负面情绪在与谢清迟长久的相处中慢慢被埋在记忆深处,却又在昨夜之后如江潮般汹涌而来。
祁云心里木木地发疼。他想,那些波斯商人卖的画本都是骗人的。做那种事,只有身体上是快活的,心里却比受刑还难过。并且难过比快活持续得长太多了。他看到谢清迟那处的伤会难过,想起谢清迟说的话会难过,心脏仿佛时刻被命运巨擘碾在尘土中。
祁云放空思绪,不再想那些,只从怀里掏出地图,为前路做打算。
他们这次走的是小路,不经过襄阳,再要到的第一个小城乃是申城。若是行得快些,今日便能到。申城是他们返回的必经之地,恐怕会有玄机教搜查。在申城,若是谢清迟的身体状况允许,祁云打算把马车换成马匹,两人尽快回到苏州。谢清迟一日看不见,祁云便一日不能放手。他圈定几处歇脚的城镇,重新将地图揣进怀里。
车厢里偶尔传来几声压低的咳嗽声,除此之外,二人再无交流。不止祁云不主动开口,谢清迟也仿佛忘了他的存在。说来也算是默契。
堪堪在酉时城门关闭前,两人赶到了申城附近。他们所走的这条路正通向当日祁云与赫安搏命的那处城门。马车转过荒山汇到城门前大路上,祁云忽然一怔。前方路旁一棵槐树下卧着几根满是灰尘、看不出原色的竹篾。他轻勒缰绳,拉车的马儿打着咴儿停下,祁云翻身下车,走到树下。他弯腰将那些竹篾捡起来,吹干净尘土,撑回原状。
是一盏梨花灯。
灯周身画着美人赏花图的绢纸已经没有了,用丝线连成串儿的梨花花瓣也化作了泥,只剩这几根撑起灯笼骨架的竹篾。
祁云掸掉灯笼骨上的尘土,将它还如梨花灯一般拎在手里。谢清迟见他中途停车,不知所为何事,也跟着下了车,道:“怎么了?”
祁云想着当时买下梨花灯时的心事,听到谢清迟声音,下意识将灯笼骨递给他。谢清迟目不能视,接过来摸了片刻,疑惑道:“这是……灯骨?”
祁云反应过来,连忙将灯笼骨夺了回来,冷淡道:“与你无关。”
他想运力将灯骨搓成灰烬,但到底是没忍心。踟蹰片刻,他将那灯笼骨挂在车辕上,慢慢向城里去。城门处有清香扑鼻,祁云抬头去望,原来城里栽了一些梨树,此刻枝上堆玉砌雪,是梨花开得盛了。
祁云定下客栈房间后便出了门。谢清迟等了一会儿,见他一时半会似乎不会回来,便独自去大堂用餐。
谢清迟能隐约分辨光亮黑暗,且听力极佳。他入住客栈时便特地记了路,此刻自楼上房间走下楼梯,每一步都踩在上楼时记住的地方,姿态从容,寻常人根本看不出他的眼盲之症。
已过了人多的时候,大堂里空空落落。小二见谢清迟下来,扬声招呼道:“客官要吃什么?”
谢清迟点了粥饭并几个小菜。待饭菜上齐,他将一个锦囊抛在桌上,道:“最近申城可有什么趣事?”
小二接过锦囊,掂了一掂,脸上顿时笑开了,殷勤道:“有的有的。”
他先是讲了个知县后院的故事,见客人似乎不感兴趣,又改讲了乐平县主杀了仪宾殉情的故事。这回客人便听得专注许多。小二心中想,果然男客人都爱听天家女子的故事,更是讲得卖力。
他左右顾盼无人,凑近谢清迟,神神秘秘地开口:“我哥哥在县城里做衙役,元宵夜正好当值。据他说,乐平县主那日打马跑出城门,根本不是同仪宾赌气,乃是去追情郎的!我哥哥追在马后面,跑出城门便吃了一惊。他看见地上好几具男人尸体,乐平县主伏在其中一具尸体上,哭得真是伤心啊!”
谢清迟扬眉道:“死了?可是仪宾弄死的?”
“这个我也问过。”小二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吊足胃口。谢清迟配合地露出好奇的神情。小二续道,“我那哥哥说,那尸体边还站着一个握剑的少年。乐平县主知道情郎是那少年所杀,便让衙役打杀那少年。二三十人的衙役啊,一拥而上,竟没能伤到那少年哪怕一下。还是后头,乐平县主不知怎么拿出一把匕首,才将少年扎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