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 1(2 / 2)

初中每周五的班会课都会被教语文的班主任霸占,有一次默写《背影》,他默错好几遍,被大吃一惊的班主任留到最后。

出校时早过了正常放学时间,马路对面只停着老妈那一辆孤零零的小黑车。五月末天气陡热,学校门卫室外行将就木的空调外机仿佛在渡劫,一声一声的轰着热气,老妈坐在车上,四扇车窗全开,一头不加修饰的短发挺到窗前,似乎能够到一点风声。

一件姿色平平的往事,作文抒情素材也难当。

但当这画面和朱自清细腻过头的文字一起从记忆里蹦到眼前,默多少遍也不能产生的共鸣终于悠悠而至了。

林均用手摸了摸尚留车厢余热的行李箱拉杆,恍觉今昔交战,心里辗转落下几滴蒙尘的旧雨。

他低下头把情绪消化了一会。

往事不可追,来者更动人。没有花太长时间,他重新抬起头,拖着箱子,按照短信的指示穿过三幢教学楼之一的下园。

下园后门外是四猿湖,西川大学的第一大湖。沿湖有一条歪歪扭扭的林荫道,右边通向文科图书馆,左边通向南大门。

他朝左边走了几步,看到一个身量瘦高的年轻男人站在那张图片里的大柳树下。

那人戴着一副细框眼镜,从背光处走出来,脸上摆出和善的笑容。

“宿舍给你收拾好了,另外一个床位不住人。”

“谢谢。”林均礼貌地说。

男人摆摆手,又说:“你住的房子也弄好了,走过去大概十分钟,我带你过去看看?”

“不用了,过会要去班级报道。”林均随口推托道,他不想和林至的人接触太多。

“行,”那人很干脆,“那我把地址和房东电话发给你,钥匙在房东那里,你到小区给他打电话就行,他就住在附近。”

两人客气地道别,林均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一边拿出手机,在联系人里找到尔易,发了条消息过去。

-在哪?

对方几乎立刻就回复了。-宿舍。

-你那有人吗?

-我妈马上走,走了叫你。

林均回了一个OK,把手机丢进口袋,拖着行李箱走进下园一楼的电梯。

今天是新生报道日,大部分学生还没返校,来教室自修的人很少,他很快就找到一间没人的多媒体小教室。

他走到最后一排电脑桌的后面坐下,把手机放到桌子上,朝四周打量一圈。

前后两个监控摄像头都蒙了一层灰。他放下心来,把双手反撑到背后伸了个懒腰。

眼角余光扫到桌子左上角,电脑主机线后面有几道歪歪扭扭的字迹。

他微微倾身过去看。

大概是英语课的无聊产物,不大的面积里挤着好多拼不成单词的英文字母。可能是钢笔写的,刻痕深到把桌板都划出了口子,几行字雌雄难辨地重叠在一起。

林均瞄了一眼自己的手机,没有去拿。

他并非不喜欢在手机上花时间,只是不喜欢为另一个人这么做。

和大多数人对此不满不同,尔易一直对他的做法接受良好。

尔易是一个完美朋友。不添麻烦,且乐于帮林均解决麻烦,得友如此,委实是一件幸福,所以即使这友谊让他不解,他还是不能免俗地放纵享受了。

林均心安理得地趴到桌子上,认真观察起那涂鸦来。

然而正如事情应有的发展,他并没有撞破某个与众不同的秘辛,两分钟后,他和所有过客殊途同归地丧失了兴趣。

要说他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这兴趣的丧失并非出于主观意愿,而是他作为一个相信自己不寻常的人,向一个仍旧寻常的世界做出的又一次失望妥协。

不错,他本来对这几行字是有所期盼的。

只是长久以来的事实证明:没有故事和秘密,没有阴谋和异常,世界是一滩干净的水,每周六去宛平南路的精神卫生中心见孟医生的老妈,从未露面的老爸,在他十八岁生日凭空出现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全部都是水上无伤大雅的倒影。

而他和这个年龄的所有人一样,不需要在意水上是否别有洞天。

手机屏幕安慰般地亮了,尔易的号码在上面一闪一闪地跳着。

林均站起身,把凳子稳稳地拖进桌子下面,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在书包夹袋里翻出那个不常用的钱夹,从里面抽出一柄浅金色的马赛里折叠刀——林至在第一次见面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刀柄凉沁沁地贴着掌心,金属的凉意短暂,隔着一层无足轻重的皮肉,很容易就染上热血的温度。

他倾身向前,在那团乱麻里划上一道漂亮的新痕。

电话已经自动挂断了,林均打开和尔易的对话框,尔易快十分钟前就发消息让他过来。

-我马上到。

林均把手机扔进短裤口袋里,他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监控摄像头下面。

他和那个脏兮兮的半球体默不作声地对峙了几秒钟,踮起脚,伸手拂去上面的薄灰。

看到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