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头看着窗外驶过的车辆和渐亮的天色,不打算参与。
“我弟。”陆西干巴巴地回答。
“姑家的?”男人继续问,“堂弟?”
尴尬开始积聚翻滚,我几乎能感觉到陆西的不安。
“啊…”我微笑起来,突然觉得这场景有意思极了,“陆家生是我爸。”
然后我便一言不发,享受余下旅程令人愉悦的沉默。
火葬场总是生意兴隆。殡仪馆建在山上,上下山的路只容两辆车相错。驶上半山腰,便能看见一座灰扑扑的二层建筑,气势恢宏像是古代的衙门,宽阔的灰墙隔着台阶俯视着停车场,墙角摆着几排颜色鲜艳的观赏花,明明和公园里常用的植株相同,放在这里却分外像彩色的塑料花圈,带着种诡异的喜庆。停车场的东侧边界处有一个短上坡,供殡仪馆的车辆直接将尸体拉进馆内。在车道旁边还有一条路,却是设了路障,不再让人往上走了。西侧山坡是片墓园,石阶上下,底部的木顶回廊直通殡仪馆西侧门,走过去就是大厅,长廊的壁板上画着二十四孝,老远就能看见褪色发青满面笑容的彩衣男子。再往西一些是专门焚烧亡者遗物的地方,此时正冒着滚滚的烟。
清晨送丧的车多的很,偌大的停车场空位难寻。客人们在殡仪馆入口处就下了车,方便从正门进馆。离我所站不远处就是家里租来的大巴,佛友们陆陆续续走下来,在车旁站成两队,由之前那个短发女人分发莲花幡,她要求队伍里的人将经幡举高,每走一步都要一起高声念“阿弥陀佛”。
凌浩然和我仍然无所事事地站在旁边,打算等队伍开始走动,就跟在人群后面。
这时,又一辆大巴驶上停车场。车里坐着的也是一帮佛友。他们同样下车站成两队、发莲幡,等着人招呼他们进馆。停车场不少人都开始望着两家窃窃私语。
队尾穿着僧袍的男人扫了几眼,颇有些不屑地说了句“他们没咱们人多”,引起不少附和声。
“莲幡也没咱们的好看。”
“声音不响亮。”
“衣服也不正式。”
凌浩然冲我假笑。
有钱能不能使鬼推磨我不知道,但钱绝对能让人插队。高级焚化炉的用户能使用高级配置的告别厅,遗像是电子的,房间比普通的要宽敞,仪式也更快进行。我们进去时,老爷子已经躺在了房间正中央的高台上,灵床周围摆了一圈鲜花,供亲友做最后的瞻仰。佛友们进来绕着圈阿弥陀佛,然后是亲友绕着圈围观,大师站在遗像旁主持仪式,声音洪亮地念叨着“上报四重恩”云云,让儿孙们跪在遗像脚边磕头。
我晕晕乎乎别别扭扭地跟着大家下跪起立,而凌浩然就站在墙边俯视着我,抱着自己的肩膀,脸上带着种轻蔑式的冷漠神情。
等我们朝着那具早没了灵魂的肉身拜完,大师再次招呼众人过去,给他们展示尸体有多柔软。他将工作人员摆好的鲜花粗鲁地掀到一旁,把肢体弯成各种角度。
我没有留意他说什么,只觉得有点恶心。
凌浩然走到我身后,在我耳边不怀好意地笑着。
“我数了一下,这人一共说了六次‘上报四重恩’…”
我转过脸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满是冰冷的怒火。
“有人就是为了心安,没必要拆穿。”我低声说,“再者,这是替咱妈遭罪。她刚做完子宫肌瘤的手术,可经不起这样折腾,没来就对了。”
他哼了一声,走到角落里,冷眼看工作人员推走遗体。没有人再去给老爷子整理好仪容,反正烧起来也没什么区别。
等骨灰的时候总算自由了许多,凌浩然和我去馆外的台阶上坐着抽烟。陆西加入了我们,凌浩然没有反对。我们一起沉默地等着结束。
“车上叔说的话,别放在心上。”陆西最终还是开了口,“咱就是一家人。”
“嗯。”我点掉烟灰,“知道。”
陆西凝视我一会儿,似乎找到了令他满意的东西,便笑了起来,胳膊搭上我的肩膀。这惹来凌浩然一个愤怒的瞪视。陆西只是微笑,毫不放在心上。
凌浩然回头扫了眼那扇灰暗的玻璃门,帮我解下了腰上的白布。
“也不知道高级焚化炉是怎么个烧法。”他嗤笑。
陆西只是低着头,眼圈有点红。
葬礼后,父亲和姑姑们还要办理后续相关事宜,我们这些小辈和客人便先来到了饭店,与佛友们一起吃顿素餐。腰上的白布一解,这些人的裤腰也立时放开,筷子使得风生水起,饭很快就没了三盆。桌上杯盘狼藉,在飞溅的饭粒掉到汤里的那一刻,我终于忍无可忍地离开了宴席。身后有人追了出来。
“我带你去吃饭吧。”陆西拉住我。
凌浩然目不斜视地越过我们两个,走到路边去拦车。我觉得他生气了。
“不了,”我笑笑,尽量礼貌地挣开了陆西的手,“今天起得太早,想回去补觉。”
陆西拍了拍我的后背,不再坚持。“那好吧,我改天找你。”
“嗯。”我点点头,任陆西把我塞进出租车,然后挥手再见。
车子驶离了混乱的小饭店,没开出多远,我就收到了父亲的微信:事情已办妥,很快回家。
户销了,从此这个人就没了。
父慈子孝,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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