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静静地站在亭外闭目欣赏着,心里却不由暗道,他从小就听阿若弹琴,也从小就听过这一曲,可是每次,他都觉得并非全然相同,虽然曲调没变,但每次曲中之意为什么会变了呢?年轻人总是不解。他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然后忽地睁开眼,飞快地跳到琴前,冲弹琴的人使劲地眨着眼,笑道:“我每次来,你都弹这一曲,唉,我说,你就不能换一曲吗?或者为我新作一曲?如何?”
“只怕就算我新作了曲,你也听不到。”弹琴之人好笑地看着使劲冲他眨眼的齐祎,这个人,恐怕才刚刚回到晏州吧。齐祎天性喜交游,齐家都不常待,怎么可能第一时间来听他的新曲?而且如今乱世将近,恐怕齐祎更加不会长久地待在晏州了。可他并不打算离开大岑山,也并不打算离开晏州,至少不是现在。沧兰若暗暗地道。
“为何?”齐祎转念想了想,接着又调笑道:“阿若,难道你是在抱怨我不常来大岑山看你?还是抱怨我不常待在晏州?”
“随你怎么想。”沧兰若微微笑道。
“那好,那我就当是你在向我抱怨了。阿若竟然抱怨了,那我就在晏州待一段时间好了。”齐祎与沧兰若从小一起长大,齐祎向来喜欢与沧兰若开玩笑,对此,沧兰若从来都只是笑笑。原本,大岑山就属于齐家,但却是他们沧兰家世代居于此,齐家与沧兰家的关系从来不只是交好那么简单。
这时,一曲正好结束。沧兰若从琴桌旁起身,随即走向亭内石桌,齐祎也很快走到沧兰若对面坐下,毫不客气地抢过沧兰若身前的酒壶,接着将自己身前的酒壶递给沧兰若,齐祎自小就喜欢与沧兰若玩交换东西的把戏,至今依然乐此不疲,他笑嘻嘻地看着慢慢饮酒的沧兰若,貌似漫不经心地道:“阿若,这次,我是真的打算在晏州留一段时间,想一想一些问题,而且我还打算先在大岑山住一段时间,然后再回齐家。你觉得怎么样?”
沧兰若淡淡扫了眼神略带游移的齐祎一眼,只问:“需要我派人去一趟齐家吗?”
“不必。”
齐祎心知肚明,只要他进了晏州,他的父亲大人准会知道的。
“好。”
沧兰若平静应道。既然齐祎暂时不想回齐家,那就让他留在大岑山好了。齐家主怎么可能不知道齐祎回了晏州呢?在晏州,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齐家的当家家主。除了大岑山上的事。从很久之前开始,齐家就不会窥探大岑山的事了。
“那今晚你先陪我醉一场,如何?”齐祎放诞地笑着看向沧兰若,只是神色间的闪躲越来越明显。
可沧兰若却仍然只是微笑地看着齐祎,慢慢地道:“你是在犹疑如何向我开口吗?阿祎,你不必担心,不久前,百罹岛发生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叶砺又去闯百罹岛了,而且这一次,他碰上的人不是聂卫,而是成沅,是吗?”
“是。”齐祎只觉入喉之酒突然失去了甘美,他早应该想到的,阿若肯定已经知道了,毕竟事情过去已近半月。而叶砺,甚至都已经被敬瑰送去了隐踪谷。
“但是,叶砺并不认识成沅,成沅也并不知叶砺还活着。他们绝不会想到,彼此就是对方想寻找的人。”
“是。现在的他们绝不会想到。就连敬瑰,也不可能知道。即便他是天机敬家的人。”齐祎话中略带讽意。
“天机敬家?哼,五百年前,被世人遗忘的敬家人如今竟然成了天机敬家?”沧兰若语中难见的波动,握着酒杯的双手竟也开始颤动起来。
“阿若……”齐祎安抚似地叫道。
“我没事。”沧兰若低着头静默地想了一会儿,道:“而且,你我都知道的,十三年前,去苍京是成沅自己的选择。所以,她的命运,和叶砺一样,早就注定了。”
齐祎完全了解沧兰若的意思。这世间,恐怕也只有他一人才能真正理解沧兰若这句话的意思。叶砺和成沅,他们早就不能自已,也无法自已。他们各自所走的路,从很多年前,甚至很早之前,就已经注定了。
“恐怕下一步……”齐祎眼神更加晦暗,仿佛夜色中的黑暗在霎时间全部涌进了他的眼中,“他们就会开始寻找那件东西了。”
“那就让他们找吧。”沧兰若再次平静地饮起了酒,但眼神里却露着几分不以为然。
“不仅是敬瑰,周朝,包括宗正屹,或是成沅,他们都可能想找到那件东西,而他们盯住的目标,我猜应该是——”
“无垠城。”
沧兰若与齐祎同时脱口而出,也同时地看向了对方。俄而,齐祎与沧兰若对视一笑,随即同时侧首。齐祎眼底黑暗渐渐褪去,眉目间又恢复了一贯的神采飞扬,他举杯朝向隐没在云间的新月,半开玩笑半是调侃地道:“阿若,你说,五百年前,我的那位姑祖母到底是从哪里带回了那个名叫沧兰空的孩子?这些年,我行走临渊,也曾随船远至尔海之外,从来没有见过以沧兰为姓的人,也从没听人提起过有沧兰这个姓氏。而且,我曾经听人说,我的那位姑祖母性情并不好,对待那个孩子十分严苛,她将那个孩子带回来时,那个孩子只有五岁,但是她不准那个孩子下山,也不准任何人上山来看他们,直到十五年后,她才放那个孩子下山。可后来那个孩子也没有离开,竟然一直便在大岑山上住下来了。所以,你们沧兰一家便一直留在大岑山了。但现在,大岑山却只有你一人了。”
“如果我能见到她的话,我也想问问她,我到底为什么姓沧兰,我们又来自哪里。”
这些话,沧兰若与齐祎时不时就会提起,而每次提起,齐祎总是这样的语调,沧兰若也总是这样平静地回答。沧兰若知道齐祎并无恶意,所以,他也从来没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只是今晚,齐祎的话里似乎带了一抹思索。而且,恐怕齐祎这次提起恐怕并不是完全无缘由。也对,在齐家,恐怕历代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猜测,也或许不仅仅是猜测,但他们因为曾经名叫齐萦的那个女子,从来没有人来大岑山问过任何一个沧兰家的人,这是齐家人的自持,也是齐家人对他们的尊重,每一个沧兰家的人其实都知道。
“可惜,你见不到她,也不可能问她。毕竟这已经是五百年后了。”
齐祎醉意微熏,他向来酒量很浅,也并不贪杯,只是每每与沧兰若对饮之时,往往不知不觉就失了节制,而沧兰若也从不会劝他。
“是啊,我不可能见到她,也不可能问她。而且,在临渊这片大陆上,已经没有了苍尔,现在的晏州属于穹原,大岑山也属于穹原。”
齐祎突然放下酒杯,目光变得有点灼亮,仿佛醉意瞬间从他眼中消散了,他看着沧兰若,略带一丝郑重地问道:“阿若,你真的不想离开大岑山吗?”
“不想。”
沧兰若的回答依然简单,也依然果决。
“是因为你们沧兰家‘非年二十不得下山’的祖训?”齐祎忽又变得笑嘻嘻了,沧兰若既然说出了那么决绝的“不想”的两个字,他又怎么再忍心逼他?这大岑山上如今只剩下他一个姓沧兰的人了,他是孤寂的,也是孤独的。他不能再逼他。
沧兰若微微摇头,这一次,他的语速慢了很多,语调也柔了很多,“不是。”
“可是我从小就期盼能和你一起并肩行走,我们甚至可以离开临渊,去弥海,去海外,任何一个地方……”
“齐家不可能让你走的。”
沧兰若平静地放下酒杯,然后再倒满酒,接着再苦涩地饮下。他知道,此时的齐祎随时有可能就此醉倒,他说的话已经是十足的醉话了,这就是齐祎的酒量。
“管它了,我只是我啊,又不是属于齐家的……”
“你是齐祎。”
“但我不只是齐祎……”
“如果你不是齐祎,你想成为谁?”
“谁?谁都可以。但是,少年嘛,总是要存着一些大志的……只要临渊不乱……只要你还在大岑山……”
……
当新月即将落入某个黑黝黝的山头之后时,半山亭内终于再无声音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