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就是你今晚的目的。”
连衣沉吟着看向穹原水师的后方。那一声声巨响隔空远远传来,沉滞如哀嚎,不知道又有多少人丧生于火炮之下,又不知有多少船只毁于火炮之下……
“是,这就是我的目的。我不是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了吗?我要的就是削弱穹原水师。前后合攻,令他们多处受陷,海上传令困难,他们不敢将所有船只相连,惧怕火攻,所以,此刻,面对突袭,后方必然只能仓促应战。”成沅的声音和语调一如往常的冷和静,无波无澜,如沉闷死水。
连衣知道这是战争;连衣也知道百罹岛人数有限,□□有限,甚至各类储备都有限,百罹岛若想守住,则必然要削弱穹原水师;连衣甚至也知道成沅的做法没有错,本来兵不厌诈,偷袭或夜袭更是常见招数,今夜又恰好突起西风,于百罹岛而言,是顺风顺水,而且又有雾色的遮掩,几乎就是天时,成沅利用了天时,怎么会错呢?然而,亲眼见到无数的船只被火炮击沉,亲眼见到无数的兵士惊慌的面孔,亲眼见到无数人只能沉身海底……连衣的心当然会痛,而且是很痛很痛……所以,连衣根本无法再说任何的话,任何的话,在此刻,在看着这样惨烈的战争场景的时候,她觉得都太缥缈,也太无力……连衣耳边只听得到一声连着一声的巨响,眼前只看得到在火炮的攻击下不断挣扎着沉入海底的船只和兵士……
这样的一幕幕再次刺激到了叶砺,叶砺很自然再次想起了他永远不会忘却的那个血色黄昏……
灼亮的火开始在叶砺眼中燃烧,翻涌的恨意再次涌上了他的心头,眉间,眼底,他收回看向军阵后方的目光,倏而目光一转,双眸已紧紧锁住了为首的百罹岛船只上那个纤瘦的身影……
——成沅,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离开无垠城!
——是吗?叶砺,你至今仍然认为你能吗?
二人之间,明明隔着那么远,明明连对方的身影都看不清,明明隔着火炮声声,明明隔着无数慌乱的叫喊,然而,那一刻,叶砺偏偏就知道成沅一定听到了他心里的话,而成沅也偏偏就知道叶砺也一定听到了她的回应。
——我当然能!
——可你也无法挽救今日穹原的败势!我以数百舰船,远少于穹原水师的数量,今晚再次重创了穹原水师,无论如何,今晚,你们又败了!
——是吗?
——如果我此刻就杀了你呢?试想,百罹岛如果没有了你,苍尔如果没有了最后的一位明沅郡主,他们还掀得起今日这样的风浪吗?
——是吗?你能吗?
二人暗中,或者说心中的交锋暂时告一段落,叶砺远远地看着成沅,成沅也远远地看着叶砺,二人都在屏息等着,等着叶砺刚刚话中所说的那个时机,等着叶砺来实现他话里的杀意。
“叶……”
杨副将仍然还是没有叫出叶砺,也仍然还是没有叫住叶砺。当叶砺奔下主舰船,跳上小船,直直地向百罹岛船阵中驶去时,杨副将也听从本能地停止了叫唤,如果叶砺此去能够淌过炮火,能够躲避敌人的箭矢,能够安然地攻上百罹岛的船,接着,如果能够抓住船上那个发号施令的人的话,那么,是不是……虽然这样的想法很天真,虽然这样的想法也不合实际,他甚至也不太明白,看着叶砺的举动,他为什么为产生这样轻率的想法,然而,叶砺真的仿佛就如他所想的那般正在慢慢地靠近百罹岛的船只……
“叶砺,他竟然来了……”连衣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叶砺,也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此时正面露微笑的成沅,这两个人,他们疯了吗?
叶砺为什么要闯到百罹岛的船上来?他不知道成沅身边有聂卫吗?他不知道此刻他本来也是重创未愈吗?他难道不知道他此刻代表的是穹原水师中的一员吗?他难道不知道这艘船上的人都是疯狂的苍国复国分子吗?他难道不知道他很可能有来无回吗?
连衣着急无奈地看着载着叶砺的小船越靠越近。
而当连衣的目光再次扫过成沅时,她也越加地觉得这两个人实在太疯狂了。成沅竟然还在微笑,她与成沅相处这么久,从来没有见成沅笑过,也当然从来没有见成沅笑这么久过,可此时,当成沅看着叶砺的小船渐渐靠近时,她竟然一直都没有收敛笑意,虽然她的笑意依旧冷,虽然她的笑意也很浅淡,虽然连衣觉得这样的笑真的很奇怪,但是,成沅为什么会笑?成沅到底在笑什么?
连衣想上前阻止叶砺,不料她还未动,便被成沅伸臂拦住了,成沅道:“连衣,你是医者,你既不希望卷入其中,那么,此时,你最好不要动。”成沅的话似告诫,却更似警告。
“好,我不动。”
连衣闭了闭眼。她怎么忘了呢?她只是一个医者。她想做也只有救人。这里的事,她的确不能再插手。连衣向后退回了甲板上。
聂卫略带警惕地走到成沅身后。这个一身黑衣劲装的男子,平素仿佛就如黑夜一般沉默,然而此时却散发出无比冷硬危险的气息。他所针对的对象显然就是叶砺。
“你退开吧。他伤不了我的。无论如何,他是叶家人。我灭了叶家,他想杀我理所当然。所以,你待会不可动手。”许是察觉到了聂卫毫不掩饰的杀意,成沅冷冷地对聂卫命令道。
聂卫毫不犹豫地退下了,但也仅仅只是退回到了甲板上。
连衣微微瞥了一眼聂卫,很快便将目光移到了已跳上船的叶砺身上。
“你能成功走到这里,不错。”
成沅看着叶砺,眼睫微微动了动。这样披着一身硝烟走到她面前的叶砺,突然地让她觉得有点陌生。
“你知道我一定会走到这里的,无论怎样。”
“是啊,我知道你一定会走到我的面前,为了杀我!”成沅语中略带冷嘲。
“不错!只要杀了你,几乎就能解决一切的问题。而百罹岛再怎么负隅顽抗,也都是徒然了。”
“看来你的脑子依然清醒。”
“你也绝不会以为经过今晚一战,穹原水师就会放弃攻占百罹岛。”
“当然。只有穹原水师全部覆灭,他们才不会把心思放到百罹岛。”
“可你当真以为穹原水师便只有三万吗?”
事实上,成沅和叶砺又岂会不知,无论如何,穹原不可能再放任苍尔复国势力的继续挑衅,和继续存在。所以,不论此次成败与否,周朝都绝不可能放弃绞杀一直隐在暗处的苍尔复国势力。
成沅看着叶砺,看似毫在不在意地道:“无所谓。反正无论如何,百罹岛随时都会恭候。”只要穹原水师敢来,她就敢毁。
二人话语之间越来越针锋相对。
“今晚之战,百罹岛最多只能重创风、雨二营,百罹岛必然也要相应的代价。你以为,你今晚真的赢了吗?”
“我赢了!”成沅毫不犹豫地道。无论是什么代价,只要再次重创穹原水师,那么,百罹岛都是胜者。
那么,似乎多说无益。叶砺也不愿再多说了。
二人极有默契地再次同时出了手,如同在无垠城的任何一次交手一样,而这次,攻守之间,叶砺几乎完全不留余地,杀招频出,恨意凛凛,叶砺显然是想抢夺先机,又加上心中激愤,自知身体未愈,所以,他想速战速决。而起初,成沅的确只能凭借灵活身法躲避,但渐渐地,叶砺的身法慢了下来,成沅的身法也慢了下来。再加上船上空间有限,船行不稳,时而还间杂着火炮的攻击,二人又都重伤在身,任凭他们如何不甘,也任凭如何想就此杀了对方,他们却都心知,这一晚是绝对不可能了,他们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他们相斗太久……
但是,就在这时,又一声震天的巨响却再次从穹原军阵的后方传了过来。
同一时刻,船上的所有人都怔怔地看向了那个方向,因为所有人几乎都意识到了,这声巨响不像是火炮所导致的,也不像两只船撞击所导致的,而更像是数船相撞、多台火炮与火炮撞击而形成的巨大冲击和声晌,连带地导致了海水搅动,海面翻涌,似乎整块海域都开始震颤。因为,除了那一声震天的巨响以外,所有人最真切的感受便是船只的震颤。
后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没有再动。
所有人也都有点不敢去想。
不一会儿,距离百罹岛船只最近的左翼风营,突然传出了哀痛的哭泣声。
叶砺的心再难安定,不好的预感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划过心头,他突然想到了不久前列青云离开房间的那个背影,那个他觉得就像诀别的背影……叶砺心中惶恐不已,立刻跳回小船,奔向穹原水师军阵。此时,竟然也没有人再拦他,而百罹岛的船上也再没有发出攻击的命令。所有的火炮声都停止了,所有的刀兵声也都消失了,回荡不已的余响还在不停从后方传来,然而,所有人的耳中却似乎都只能听到从穹原水师军阵中突然爆发出的阵阵哀痛抽泣声……
远远地,隐约有两道不同的声音传进叶砺耳中。
“叶……将军,后方激战不休,列将军亲自上阵,然由于风势突然增强,导致多船相撞……列将军……列将军所在的舰船……所有人……沉入了海底……”
“……郡主……攻入穹原水师军阵……后方……后方的所有船只……无一……无一幸免……船上……各船上的所有人……所有人也……无一幸免……他们……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