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些都只是传闻。
又过了很久,宗正屹仍然没有开口。显然他还在思虑。无论是有关慕家,还是有关如今大瀚的边境战局。
因此,顾河也只能继续等着。
直到——
“传令官。”
当那声冷漠坚决的声音传进顾河耳中时,顾河知道,这位少年天子已经有了决定,因此,他悄悄起身退到了侧边,然后,他便看见了那位随时听侯着传唤的传令官大步雄健地走了进来。
“传令,着人去束城城门叫战,约定午时二刻进行交战,另——”
一个一个字清晰无比地传进了顾河耳中,顾河微微抬眼,眼角默默注视着那位身形挺立的年轻天子,听着他沉着而坚决地下着命令,心中突然变得安定了。无论慕家人是否真的身怀秘术,也无论慕家人到底是否会再次出手,他们终究会不敌大瀚。因为宗正屹。这一刻,顾河竟是无比的确信。
午时二刻,束城城东之门。
战旗飘飘,战鼓擂擂,两军齐结,显然已经严阵以待。
顾河随同宗正屹站立于城外的山坳之上,远远地眺望着束城的城墙。城墙之上,城楼中央,垛口之间,隐约可见两个身着黑衣的高大人影,其中,位于右侧的人显然就是如今的北孤之主赫连飒,而位于左侧的人,稍显清瘦,肤色偏白,气质清朗,与赫连飒略显粗狂的气质几乎截然不同,他也远远地看着站立在山坳之上的宗正屹,似乎正与赫连飒说着什么。
眼看着午时二刻将至,顾河仰头看了看天色。当空的太阳如火,今日似乎格外热情。可,也似乎热情过头了。
此时,束城城楼之上,赫连飒侧身微微瞥了一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宗正屹的慕出元,问:“你觉得,他为何此时叫战?”
或许有很多原因。但其中之一嘛,定然与我的出现有关。慕出元收回目光,低声地道:“那就要看他接下来怎么做了。”
怎么做?
赫连飒微微点头。不错,那的确要看宗正屹接下来会做什么。然而,慕出元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赫连飒实际上只点了一下头,而且点头的速度很慢,似在思考着什么,或者说,赫连飒似只是顺势地点了一下头。而他脸上的表情里却始终带着一抹别有意味的深思。那抹深思显然可以针对的是与他相敌的宗正屹,也可以针对的是如今就在他身侧的慕出元。
慕氏隐,赫连出。这是赫连飒最不喜欢听到的一句话,但偏偏这句话却在北孤和临渊流传了近四百年。赫连主宰北孤已经四百年了,可世人却似乎依旧期待着慕氏能再度入主孤定。真是讽刺,也真是令人不悦。
午时二刻至,宗正屹毫不犹豫地举起令旗,令旗自他而往下,接着,一旗接着一旗在大瀚军阵中被高高举起,整肃而立的兵士见旗而动,不久就依令快速行进至各自的位置,整个过程耗时约一刻钟,当大瀚军阵集结列整完毕时,恰为午时三刻,此时,也正是正午阳光最为炙烈之时。
赫连飒看着城下整齐静立的兵士,脸上神情突地大变。他不知宗正屹到底摆出的是什么兵阵,但城下之阵显然超出了他的所知,甚至内心深处,他竟感觉有点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如何破解城下之阵。虽然,自列阵之初,他就一直紧紧地盯着宗正屹,也一直紧紧地大瀚兵士的所有行动,但是,直至兵阵完成,他都没能找出一点破绽。整个兵阵,好似浑然天成,毫无破绽。这种不知何解的紧迫感不停地刺激着他,因此,他的神色也几乎越来越阴郁了。
与赫连飒不同,慕出元却仍然还是刚才那副神色,眼含所思,神情平淡,略露浅笑。他也仍然如同刚才那般远远地看着宗正屹,看着城下之阵渐渐成形,看着大瀚兵士如他所想的行进到各自的位置,然后,他朝着宗正屹站立的那处山坳,远远地笑了。
而慕出元这种一如平素的松弛,让赫连飒脸上的神色很快又阴郁了几分。他与慕出元站得最近,自然最能感觉到慕出元的情绪。慕出元看着城下之阵,根本没有丝毫的皱眉,也没有丝毫的为难;相反,他似乎很惊喜,也似乎充满了期待,以致于他根本丝毫都没有遮掩这种惊喜和期待。显然,慕出元知道城下之阵,甚至他可能也期待能够与城下之阵一战。
“此阵名为‘长天’。”
当这六个字传进赫连飒的耳中时,立刻便在赫连飒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长天”之阵,他当然知道。
但是,怎么可能?
赫连飒毫不犹豫地侧身看向慕出元,慕出元迎上赫连飒灼热却阴郁的目光,淡淡道:“这当然不可能与一千五百年前的‘长天’阵相比,但此阵的确就是当初攻下了甘城的‘长天’阵。”以慕氏的先祖慕长天所命名的“长天”阵,想不到,有一日,竟然会被宗正家族的后人摆在了他的面前。慕出元脸上浅浅的笑意越来越深了。
约一千五百年前,大瀚国乱。大瀚平王企图借外力夺取大瀚皇位,然却被厉王慕长天所杀,其后慕长天更是凭借强势的实力及其幕后之人的谋划,篡夺了大瀚皇位。慕长天入主大瀚国都瀚阳,又五年,英帝宗正麟光复大瀚,斩厉王慕长天于甘城。其后,迁厉王与联合谋反的大图王部族于北孤荒原,永不复临渊。慕氏与赫连氏自此只能扎根于北孤。其时,厉王慕长天曾在攻占甘城时,摆下“长天”之阵,此阵看似毫无章法,然每处却都似蕴含着无穷的生机,如亘古不变的长天,其中变幻,无人尽知,仿似长天不塌,此阵不破。厉王因此阵轻而易举地攻下甘城,此后,长驱直入,直至瀚阳,甘城之战几乎就是厉王攻下大瀚的奠基之战。而“长天”阵也因此名声赫赫,但据闻,“长天”阵根本没有流传于世。因为,时人认为,除了慕长天,没人能摆出如此浑然天成的军阵。
“宗正屹怎么可能知晓‘长天’阵?”赫连飒心中仍犹有疑虑。“长天”阵对于宗正家族来说,应是噩梦。但今天,宗正屹却将此阵摆在了束城城下,摆在了他与慕出元的眼前,宗正屹所针对到底是他,还是慕出元?
慕出元浅笑依然地瞟了一眼当空的太阳,眉目依旧沉静,声音也依旧平缓,“而且,据传,此阵威力最强之时,便是正午。”
看来,宗正屹的确是了解“长天”阵的。慕出元心想。宗正屹此举,是想看他们到底敢不敢此时入阵吗?宗正屹果然已经知道他来了束城。可惜,宗正屹,你既然错过了关城之战,那么,恐怕这次并不能如你所愿。
另一边,山坳之上。
顾河的心就如那不绝的战鼓一般,时高时低,时松时紧。他既有点期待,又有点忐忑地看着山坳下齐立的兵士。刚才,他是听到了宗正屹的所有命令的,他也知道宗正屹所摆的阵到底是什么。他心安于宗正屹的果绝淡定,也想看到历史上有名的“长天”之阵到底会爆发出怎样摧枯拉朽的力量;但同时,他也无法不控制自己去多想,甚至自然地,他也想到了宗正屹恰是在曾经的慕氏后人与赫连氏后人的面前摆出了慕长天的“长天”之阵,宗正屹的用意……顾河心底突然泛起一个激灵,然后,他果断地没有再继续深想下去了。顾河知道,即便是公子顾桓,此时,也不可能再继续窥测宗正屹了,何况是他?因此,顾河立刻收回了心神,再次沉默地看向了束城城楼上那两个黑色的人影。
“你……打算如何破宗正屹的‘长天’之阵?”
在说出这句话之时,赫连飒是有所迟疑的。“长天”阵的确是源于慕长天,但“长天”阵却并未流传下来,世人也几乎都不知道“长天”阵的奥秘与玄机。今天,宗正屹所摆出的 “长天”阵,赫连飒相信,应该就如慕出元所说,这肯定不是一千五百年前的“长天”之阵。赫连飒是在向慕出元寻求破阵之策。
慕出元却只摇了摇头。
“长天”阵,一千五百年前,无人可破;现在,即便宗正屹所摆出的并非完全的“长天”阵……慕出元眼中一抹幽光倏地闪过,但确确实实也是“长天”。而“长天”之阵,又岂会在后世堕了它的威名?“长天”阵没有那么容易被破。
这一点,慕出元相信,宗正屹应该也有所考量。
“我不知道怎么破阵。”想了片刻后,慕出元还是坦诚地告诉了赫连飒。
那他就需要重新考虑一下了。只是这个念头才刚刚从赫连飒脑中升起,却听慕出元又道:“宗正屹离开了。”
什么?
赫连飒急忙朝宗正屹之前站立的山坳看去,果不其然只见到了两个正在消失的背影。宗正屹身边的人应该是顾家的人,顾桓难得地居然没有随侍在宗正屹身边,而他派出无垠城的人也被修遇扣住了,那么,此刻,顾桓到底在哪里?宗正屹摆出“长天”阵又是为何?赫连飒眼角余光淡淡扫过慕出元,或许,这些,他都需要重新思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