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出(2 / 2)

仿佛被人戳了痛处,男子浑身上下止不住的战栗,狠狠剐了瞻仰一眼,转而向身旁女子低声求道:“天真,你我做了百年夫妻,莫要轻信他人之言。我李成熟,就是你的夫,你吴天真,就是我的妻。你可记得,我们还在地下之时,曾夜夜耳语:'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今生今世,永生永世,绝不分离!”

那女子至始至终以背相对,面对这男子的声泪俱下,终于开口:“我没有忘记。天真悦成熟,成熟爱天真。这是事实,不会改变。可,天真仍守着天真,成熟却再无音讯。他是不是都忘记了,抛弃了,再也不会归来了······”

男子面露痛苦之色,随即将他拥入怀中,真挚热烈道:“不!成熟在此,成熟在此!你就把我当作成熟,我会永远守着你护着你,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真情实意,感人肺腑。连方才被巨石砸脚的汉子,也忘记了疼痛,抬袖不住擦拭泪水。

那女子却全然不为所动。只见其周身骤然泛起道道玄青阴煞之气,登时一扩,便轰然将男子击开丈余,“哐啷”一声被弹在远处茅草屋顶,稀里哗啦破顶坠落。

“错,都是错。自你为我一厢情愿投河的那一刻,就是个错!”

瞻仰凝眉,朝其背影道:“吴天真,束手就擒吧。当年李成熟的尸首早已顺流漂走,他的魂魄极有可能已入轮回,也自然寻不到来时的路。你以为这些普普通通的村民能有多大本事,还能将李成熟的魂魄藏了不成。你这般苦苦纠结过去,冥顽不灵,害人终害己。”

说到此刻,吴天真倏然转身,质问道:“那她们就可以随意为我操办冥婚了?生前如此,身后亦是如此。我原还以为与我同眠入土的是成熟,便夜夜与之耳鬓厮磨、甜言蜜语,谁知百年之后,当我修了人身才发现,竟是隔壁那个挑粪的二愣子!亏我还······想想我都恶心!恶心的不能再恶心!”

瞻仰心想,怪不得撞见她二人在蒲苇丛中佯装云雨,她面上藏不住的无奈、逼迫、心不甘情不愿的复杂情绪,就跟吃了屎一般难以言说。果然有些事,是藏也藏不住的。

“你应该知足,至少,那个挑粪的二愣子,他是真心实意向着你的。”

吴天真面上一阵嫌恶之色,道:“有什么用,废物一个!”说着,她忽然抬眼投来一束凄寒,斥道:“是你,这世间就是有你们这些自诩正道的行者,才堂而皇之轻易勾魂摄魄,阻止我们再次相会重逢!若不是你们,成熟的魂魄便不会被勾走,他定会归来寻我的,会归来寻我的!”

触及伤心处,怨气数倍增长。其周身玄青阴煞愈发强盛,此刻竟如星火燎原之势,轰然扩张蔓延。若是这股强盛阴煞落在村中乡民身上,必会伤及更多无辜,绝不只是附身断胳膊断腿这般简单。

正待发作,却闻身后数名壮汉粗重喘息,越奔越近,道:“行者,那些阴魂已被咱们赶的差不多了,还有什么要······”

话音未及落地,只见迎面一道玄青热浪席卷而来,黑压压遮住天上唯一一点亮色,裹挟阵阵阴寒之气,说着便要张开血盆大口,将众人尽数吞没!

说时迟那时快!

瞻仰自袖中乾坤迅疾一甩,凌空捉来一道黑色长棍,迎着那股玄青热浪扶摇直上。那股玄青之气甫一触即黑棍,顿失神采,化作一缕轻飘飘的黑烟,被其丝丝缕缕吸了个干干净净。

吴天真花容失色,愣怔片刻,显然始料未及,盯着那根长满倒刺的难看之物,出神半晌,又好似如临大敌,方寸大乱,不知接下来应如何对付。

“荆、荆棘木?你为何、为何可操控荆棘木······你是,天途、天途行者?!”

方才赶来的众汉自然不懂何为荆棘木,但天途行者却略有耳闻。鬼界猎魂这份行当,门槛虽低,但等级制度却向来划分严苛且分明。

最低一阶为“地驰行者”。可简简单单御几张符箓,捉捉同样低等级的,毫无任何杀伤力的小魂小鬼。因此,抱着好奇尝试心态,一脚涉猎的人大有人在,一抓一大把,一扫一大片。只要你但凡有口人气在,丢几本入门手册,便可。

其次中阶为“风疾行者”。入门者修炼多年以后,掌握了一些基本技能,累积了稍许驱鬼经验,猎过至少千只魂魄,小有成绩,这才算是真真正正踏入了这一行。此类人士不在少数,技术法力皆未至火候,尚需打磨。

再者高阶为“云□□者”。能够被划分入这一等级的,大多为这行的有为上进名士。因经验老道,阅鬼无数,什么大风大浪、刀山火海,皆不在话下。捉一只几百年的恶灵或是邪祟,有如家常便饭。但凡在鬼界叫得响亮的名号,莫不出自其中。因需猎满十万只魂魄,要耗费至少几千年光阴,所以颇为稀有。

而吴天真口中的“天途行者”,更如海底捞针,九天揽月般难得一见。天途行者不论是法力修为、功绩资历,皆凌驾于一切众生之上。顾名思义,天之辽阔苍远,绝非等闲之辈可堪匹敌。曾有人耗费十万年漫长光阴,才位列此阶。而其所猎魂魄数量,足可填满东海之滨。如此设想,那简直是比登天还难。鬼界之中,此类人才,简直屈指可数。

因此,众人了解过后,一阵头皮发麻。

瞻仰却未有丝毫情绪波动,坐怀不乱,淡然瞥了眼手中黑棍,又淡然道:“所以,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下执念,你是跟我走,还是跟我走。”

吴天真稍定心神,摆出视死如归的架势,掌心凝了一道杀气腾腾的火焰,飞身跃起,直奔瞻仰头顶扣去。

“挡我者不可活!受死吧!天途行者!”

瞻仰于漫天黑气之中纹丝不乱,只微微摇头,轻阂双目,驱两指于眉心之间,欲施诀咒。

但口诀尚未念出一字,忽然察觉耳边一阵清风掠过。那阵疾风来得锋锐,去的也犹为迅疾,前后不过眨眼间隙,却好似统帅千军万马之势,运筹于千里之外,纵横于瞬息之间,乾坤定局。

再抬眼时,头上黑云与吴天真却同时消失不见。

耳边不时传来死里逃生后,村民嚎啕悲愤之声。沿路望尽,只剩萧条惨淡,草絮烟尘飘飞,与满地狼藉。

她心有不甘,闭上双眼,等着天边飘来一道如泉水击石般透亮,又似将万物随意玩弄于股掌之间,睥睨一切、俗人俗事与我何干,令她咬牙切齿的声音:

“瞻行者,好久不见。你还是一如继往,这般没有丝毫长进。”

瞻仰兀自平息一口气,举目上望。

“右玄羁,又是你。真是阴魂不散。”